老年癡呆癥使得奶奶以十年為單位，忘記她一生中絕大部分時光。她的記憶終止于20歲，那一年她的丈夫去世，兒子出生才幾個月。蝸居里完不了的長夜，孤寂與苦楚算不了什么，兒子長大成人帶給她的許多慰籍，原來也是身外物可以輕易抹掉。記憶是我們活著的憑據(jù)，就算是凝成化石，沉沒在奔騰的河流底部，終究還是鐵案如山。
她記得的只有年輕時與姊妹在井邊取水，碾碎茶籽洗一頭烏黑的頭發(fā)，也記得家門口一棵柿子樹，初嘗柿子餅?zāi)翘鸾z絲的滋味。生命起始的十來二十年歷歷在目，光鮮亮澤一派琉璃世界，她被怎樣一股神秘的力量拉回童年少年里去了呢？
然而記憶星星點點的剝落永遠不勝防，以至于媽媽多年后翻看奶奶早先的純情日記，尤其不幸遭遇重創(chuàng)那一段，滿紙肺腑之言，一把辛酸血淚，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小說電視里毫不相干的情節(jié)和臺詞。全賴我們驚人的自愈自救的潛力，果真決心忘記，便記不起了？
真切可感，因為那些都是作為人母的共同記憶吧。難怪險象橫生的生存大挑戰(zhàn)中，我們時時提醒自己要忘記。雖然不過多此一舉，因為遺忘總會不請自來，卷走了累累贅贅的一切細軟。提前降臨的天國啊，對我們來說，童年往事猶如形狀各異的無數(shù)拼圖碎片，起初每人手中捧著零亂紛繁的一大疊，有的屬于自己，有的屬于玩伴，全都不分彼此混雜在一起。后來時間的風由溫柔變得凌厲，在我們成長過程中將碎片吹散在記憶深深淺淺的各個地方了。于是每次舊時玩伴的小聚都像一次拼圖游戲，善忘的人兒往往驚喜交加地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從自己指縫間遺失的珍貴細節(jié)，竟然活色生香又在別人唇齒間被和盤托出，與另一個自己狹路相逢。
每每到看關(guān)于他人的記憶時，總是不緊不慢的，往往是讀了幾篇就停下來，怕文字給自己的意象太多了，來不及咀嚼消化。然而感覺自己猶如一千零一夜里的國王，在每個故事高潮的清晨，追問道：“然后，然后呢？”心思完全浸沒在了每篇關(guān)系如藕斷絲連卻又緊緊相扣的散文里，睜大了眼如無知的孩子想看清未知的世界。
似乎，關(guān)于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一切，走過來的媽媽們完全可以有另外的一種敘述，只是她們同樣無法改變敘述的本質(zhì)。既然這樣，似乎也應(yīng)該是這樣，小說的真人，那些真實的姓名和真實的事件，就和生活中的真人拉開了距離。
有結(jié)識陌生人的新鮮刺激，也有與好友久別重逢的溫馨感動。除了擔當童年時光守護人的要職，乖張的舊時玩伴還樂于充當心理分析師，從幼時的言行舉止中尋找蛛絲馬跡，進而探究日后性情發(fā)展與定型的軌道。未必真的十二分關(guān)注自己的成長，童年時親密無間，長大了蒲公英般天南地北各有各的去路，后知后覺的三歲看到老，把昔日與現(xiàn)在聯(lián)系起來。
掌握過去亦即掌握未來，了解別人亦即了解自己，起碼能在變幻無常的世界生出一種安穩(wěn)之感。情人們就這點特別羨慕彼此的童年玩伴：論熱情，明明比誰都更誠摯更急切要追溯愛侶散落在時間荒原里的流光掠影，偏偏那一塊領(lǐng)域?qū)ψ约簬缀跻黄瞻住?/p>
這些不成熟的作家不寫她的世界，不寫她的周遭，她是在寫自己，寫與自己同性別的他們。用我行我素的眼光和神色，用她極具強烈主觀色彩的筆觸，寫她和他們。
從單純向往著未來的少女時代，一直寫到成家立業(yè)長大成人。十六五歲的少女時代，那女性特有的靈性跳躍著，帶著內(nèi)心輕軟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輕愁，編織著美夢，向往未來。再然后，漸漸開始體會到了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心敏感如豌豆上的公主，一碰就痛。也正是在這樣的疼痛中，她漸漸長大，內(nèi)心漸漸堅強起來，再然后，有了自己的愛情和事業(yè)。再然后，孩子和母親共同誕生的那一刻，她終于長大了，堅強到可以保護別人。成長原來是如此不可思議的過程，如蠶破蛹成蝶。
她就在這一堆的再然后中漸漸長大，在人生路上，帶著一點的不安和無限的向往，踩著細碎的步子，不斷前行著。待到有一日，她突然止步回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距起點已經(jīng)有這么大的一段距離了。
現(xiàn)在想起來，日記也是種旅游，只不過地點不再是歐洲，也不是上海，而是人生。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旅人，把旅途趣聞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
若非青梅竹馬，也只有通過舊照片彌補往年，如王菲守時唱的如果你愿意，讓我欣賞一遍純真少年，成熟后那張動人笑臉怎樣發(fā)展，眉目有何變遷。情人眼里當前的西施，童年時該是天真無邪可愛至極的小天使。但是，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小時候有多壞。要多壞有多壞，不過就算真的壞到貪嗔癡慢嫉五毒俱全，也都做不得準的。
這塵世，紛擾迷離，容易讓人受傷，孤寂的人，更加需要情感的滋潤，在紅塵中尋求一絲安慰，而你卻混混沌沌，仿佛總在等什么，找什么，直到有一天，你決定不再逃了，因為他，就是生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故而我相信，在一切人間的聚散中，除卻人為的力量，更能左右我們的，就是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時無處不在的緣分。
在每一個不眠之夜里，我慢慢翻動著厚實的書頁，仔細聆聽老旅人的故事經(jīng)驗和忠告，心情既平靜又激動，迫不及待又躍躍欲試，既快樂又感傷，總是讀著讀著便想抄些句子下來，也有時是反復詠讀著某句話，忽地聯(lián)想起誰，突然間就想通了些什么，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又流不下來。
文字，并無華麗詞藻堆砌，只有樸實無華奇怪又形象的比喻，字字珠玉，每個字都是旅途上的一個腳印，層層疊疊成了漫漫旅途。
只不過寫的是一個女人的一生而已，又或許是不同女人的不同時期而已，但那也是每個女人一生都會經(jīng)歷的故事。
某個凌晨，我偶遇了一位面容有些滄桑但眼眸依舊澄澈如少女的旅人，我們徹夜長談，然后分道揚鑣，或許在后來的某個黃昏，年輕的旅者因為面前的分岔路而舉棋不定時，會突然想起那不眠之夜里老者的某句話，而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然后和她相視而笑。
對于小小男孩女孩子的壞，來經(jīng)定義，為人母的全部上心，還沒有流露就已經(jīng)被原諒了，甚至連被原諒的必要都沒有，不知不覺到那樣的田地，多么恣意率性的生長，日后終于識得愛的滋味，也以彼此來去無牽掛的赤子之戀為最高境界吧。
所謂天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上碓谔焯玫娜吮囟ㄊ遣蛔灾�，而且除了身患老年癡呆癥的奶奶，親愛的，又有誰去過那里。高中時期在學校廣播室播放音樂，我抽出一張梁波羅的唱片，里面一首歌讓我雙手驀地顫抖起來。
走出廣播室，我靠在欄桿上，透過綴滿黃色小絨球的臺灣相思樹的枝葉，看到操場上學生們穿梭于食堂和寢室之間，腳下一只歷史悠久的喇叭發(fā)出空曠沙啞的聲音。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我們并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后來不知怎么睡著了，夢里花落知多少。
震耳欲聾，淹沒了世間的一切，唱的正是天堂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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