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有兩間，一間國畫室，一間素描室。
我已經(jīng)很久沒進去了。
不知道它們還在不在。
兩間畫室，是我自信開始的地方。
幼兒園時的我，是個毫不起眼的小姑娘。幼兒園里的生活基本上被戶外活動占據(jù)，而生性不愛動的我，不是跳舞站錯了位置，就是把玩具車開偏了跑道，大人們雖都不好明說，但當時的我隱隱可以感覺到，我的笨拙讓他們無可奈何。媽媽很著急，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學舞蹈、學打球，她想盡一切辦法想讓我和姐姐擁有一門特長，后來，在學校里教美術的胡老師找到媽媽說：“倆孩子挺適合學美術的，要不讓我先帶著吧。”
就這樣，畫室進入了我的生命。
從我懂事起，胡老師似乎一直模模糊糊地存在在我的記憶里，那時候他經(jīng)常在幼兒園里挑一些小孩子到他那里學畫，但是大部分都不了了之——畢竟，學美術在當時那個還沒完全開放的年代并不是件讓人趨之若鶩的事情。在我的印象里，胡老師總是背著他顯眼的耐克單肩包走來走去，后來我知道，那里面裝的都是畫冊和學生的畫，當然，常常都會有一包煙夾在里面——這一切都讓他顯得那么與眾不同。
至今我也沒想通，為什么當初胡老師會把我和姐姐分開，把我留在國畫室，而姐姐去了素描室，是要分開學，還是怕我倆呆在一起瞎玩？只記得從那時起，幼兒園成了我生活中的擺設，畫室則變成了我的主要活動場所。畫室里學畫畫的學生中，我和姐姐最小，最大的馬上就要考高中的藝術班了，總之，基本上都是比我大四五歲的哥哥姐姐。也是從那時起，每天早上國畫室里都會出現(xiàn)一幅別樣的景致：小小的我被胡老師抱上第一排的高凳子上就坐——這也間接地限制了我的自由：沒畫好就休想開溜。最開始我什么都不懂，連泡毛筆都得胡老師親自動手，當其他人開始畫荷花的時候，我還在日復一日地練著那些基本功：粗鋒、細鋒、白描……漸漸地，我開始知道什么樣的毛做的毛筆畫出來效果最好、什么質地的毛毯墊在紙下面最吸水、是“中華”墨汁還是“一得閣”墨汁比較香；煩惱也隨之而來，那時候胡老師的一舉一動都成了我的噩夢：交上一張練習，總是換來一沓剛裁好的宣紙。胡老師根本不看我，手一揮讓我繼續(xù)，也不管我是不是坐在那里大哭。——多年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近乎蠻橫的韌性就是在那時練就的。
練了一年多的基本功后，我終于可以被允許畫一幅完整的國畫了，我依然記得，那天胡老師神情嚴肅，指著畫冊上齊白石的《蝦》，對我說：“以后你就練這個，練到大多數(shù)人都認可了，你再想別的事。”
盡管當時的我已經(jīng)學會看胡老師的臉色，依然避免不了他的訓斥。
在我畫《蝦》的半年后，一批從小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加入了學畫的行列，畫室也一天天地熱鬧起來。當時，被要求畫《蝦》的只有我，雖然畫蝦不需要上色，但是筆法的要求很高，我常常因為胡須畫得太粗一幅又一幅地重復畫一個細節(jié)，同時，長期的摸索也讓我熟練掌握了從高凳子上上下自如的方法，于是我常趁著胡老師去隔壁畫室的時候，跑下樓越過操場到水房幫小伙伴們打涮筆用的水，當然，這樣的福利他們也很受用，誰愿意來回四層地跑上跑下呢？——也只有耐不住枯燥的我。
直到有一天，我拎著小桶和走到畫室門口的胡老師撞了個滿懷，所有的行動就曝光了。奇怪的是，他沒有像以往那樣訓我，倒是把那些被我服務的小伙伴們教訓了一頓，還停了他們的課。但我知道，他很生氣，否則他不會在第二天瞪著我說你這畫是要去參加比賽的你知不知道。
在那之后我也聽話了。又一年后，比賽如期到來。
“得了二等獎”，胡老師告訴媽媽的時候，臉上有抑制不住的興奮：“所有獲獎的孩子里面，她年紀是最小的。”
如今我還可以自信地告訴所有人，蝦的胡須是我最拿手的“作品”，光是調好哪幾根胡須的筆鋒，我練了整整半年。而至今媽媽遇到老熟人，人家也總記得“二毛小時候畫畫很厲害，4歲就得獎了。”
從那以后，沒人覺得我一無是處了。
上學后，我順理成章地成了胡老師正式的學生。不過生活并沒有改變：放學后去畫室畫畫，周末更要待一整天。我也在胡老師的安排下，進了另一間畫室，畫畫的工具也因此變成了碳素棒。
素描室和國畫室很不一樣，素描室很陰暗，窗簾永遠拉起，唯一一點光就是從投影器伸出來的亮光，不像國畫室窗戶大敞，陽光通透；盡管只有一墻之隔，給我的感覺分明是黑白兩個世界。每天從畫室出來，全身上下都是黑的，因為你在里面根本看不清碳灰是不是掉在衣服上了。胡老師還是和以前一樣，一張畫只有畫到他滿意為止才可以換另外一幅，那一整年，我都在畫梵高的《向日葵》。
不過我還有一些“特權”：在平時學校安排的美術課上，我可以不用畫蠟筆畫。所以一般上課時，我還是坐在靠墻的“專座”上拿著碳素棒畫向日葵——因為怕衣服被弄臟，沒有同學愿意坐我身邊——可以容納三個人使用的長桌就全被我的碳素棒盒占據(jù)。也許是因為畫國畫的原因，我的手勁很大，經(jīng)常畫斷碳素棒，偌大的教室，45分鐘的時間里總是會持續(xù)聽到斷裂的聲音。胡老師在課堂依然擺出不搭理的姿態(tài)，下課后他總是無奈地朝我笑笑：“你用小點力，那碳素棒可不便宜。”
之后我又意料之中地拿了些獎，天天畫畫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小學部換了校址，兩間畫室也從此離我遠去，我們換了新的比過去大了兩倍的畫室。我也沒有再像過去一樣每天往畫室跑了，因為我的老師換成了一位溫柔并不嚴厲的女老師，我也決定學書法。偶爾在校園里看到胡老師，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他。看得出，他對我的選擇很失望，在當時美術班人數(shù)日漸稀少的時候，他一直相信我可以堅持下去，可是我卻沒有。其實他可能不知道，學書法是因為我不想和國畫脫離干系，畢竟，好字配好畫，才是一幅好作品。
但是每年美術比賽前一段時間，我都會接到胡老師的通知讓我去畫畫，斷斷續(xù)續(xù)的練習常讓我感到不知所措，有一次我交不出東西，就干脆照著家里的風車音樂盒畫了一通，結果氣得他破口大罵。我也不甘示弱，我第一次當著他的面拍桌子說我不參加了。
我一直覺得，我的狂妄和偏執(zhí)，催生于那兩間畫室。
而我的這些狂妄與偏執(zhí)，在胡老師那里，都可以容忍，只要不觸及繪畫質量，一切都可以。
那次放棄，我明顯感到他對我的失望。六年級的時候，他又成了我的任課老師。不同的是，這次以后我不再像以前一樣一個人畫一幅，而是和其他同學一起畫同一幅，用鉛筆打草稿，用蠟筆上色。
很多次，我們被要求畫梵高的畫，而我低著頭也常常感覺得到他在看我畫畫。那時候我們中的很多人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美術專業(yè)也是未來升入大學的一條途徑，因此便有很多人想引起胡老師的注意來為以后的藝術生方向鋪路。胡老師知道我沒有這方面的心思，但是他依舊不允許我對美術放任不管。他想讓我和別人不一樣，其他同學可以照本宣科地臨摹，我卻不可以。
當時，我以為我的不羈已經(jīng)消失于我的生活，可是當我重新看見熟悉的那些畫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改變。記得梵高畫過一個教堂，是白色的，而我把它畫成了玫紅，在我的印象中，梵高似乎傳說患有眼疾——眼里只有一種顏色，就是玫紅。當胡老師看到我那幅“玫紅一片”時，樂得獎我了一套當時最貴的“真彩”油畫棒，就像小時候他總會把他新買的大毛筆獎我一樣。
我未曾改變的偏執(zhí)與狂妄，也再次被他盡收眼底。
美術課上我的同桌是胡老師親自調過來的，看得出他很喜歡她，似乎想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美術苗子�？墒撬鄙傥液秃蠋煿灿械囊环N幾乎瘋狂的偏執(zhí)，她拼命想使自己的畫透出個性，于是不可避免地趨于模仿。她總是喜歡在我畫畫時偷看，而我偏偏最反感這點——小時候如果有誰偷看，我就會強烈反擊，但是大了，我不得不學著忍耐。我只好一忍再忍。終于有一天，我把筆一摔，狠狠地對她說：“我不畫了，你要看看啊！”
胡老師當然看到了這一切，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把同桌調開了。
一直以來，他都在慣我，把我慣得和他一樣不愿流俗。
他盡可能地不讓周圍的一切影響我畫畫，因為在他眼里，我的畫是作品，而他們的畫永遠是作業(yè)。
他深刻地影響著我：堅信“慢工出細活”；長期用碳素棒，都有不愛涂改的習慣；崇尚大氣，討厭拘于小節(jié)。
初中我就轉學了，離開了胡老師，后來我只見過他一面，他笑著，問我學習怎么樣。
最近，聽說他調到我家附近的小學來了，還把他女兒帶了過來。不過，他女兒好像沒有跟他學畫畫�，F(xiàn)在的小孩，已經(jīng)遠離毛筆、碳素棒了。
我也再沒有學畫畫，轉學后我只參加過一次比賽，隨便寫了一篇鋼筆字竟然還拿了一等獎。后來聽說市中心學校的孩子隨便畫幾筆、寫幾筆就能拿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過去的努力是多么天真，也多么可貴。
我常常在街上逛文具店，有時候買幾盒碳素棒回家，聞聞它的味道，恍如隔世。發(fā)現(xiàn)“一得閣”墨汁沒有再賣的時候，心里滿是難過。
也不知道胡老師有沒有回國那兩間畫室，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喜歡它們。
不知道那棟老樓有沒有拆掉。
四樓上的那兩間畫室，到現(xiàn)在我仍能想起它們當初的模樣。
黑白相間，涼風席席。
望它們一切安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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