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給人的感覺是舒適而溫暖的。我相信只要這個世界還有四季,只要我們的肌膚還需要體貼和呵護,我們就永遠離不開棉花。
我小的時候,正趕上生產(chǎn)隊大規(guī)模種植棉花,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棉花這種植物更奇妙的了:許多的花謝了都只能等來年再開,而棉花卻能在夏天的花兒敗了之后,在秋天二度開出白云一樣雍容奪目的花朵來。當然,你說那不是花,是棉桃吐出的棉絮,是棉花的果實,我也不反對。因為從科學上講,那確實是棉花的果實。但我仍覺得那是花,世界上最美麗最實用的花。
下面,我重點跟大家說一說拾棉花的事情。
拾棉花是一項相當愉快的勞動:頭上艷陽高照,但不毒不暴。身邊秋風陣陣,舒人心懷。眼里看到的是花,摘到手里的還是花。棉花又是一茬一茬不急不躁地綻放,你完全可以從從容容去摘。因此,拾棉花這項勞動就理所當然地變成了一種享受。那時,拾棉花的全是婦女,我認為生產(chǎn)隊長的安排非常正確,拾棉花就是給棉花接生,當然要用女的。用大老爺們多別扭。但有一年,拾棉花的隊伍里還真混進個大男人,崔心田。不過那是隊長有意安排的。崔心田近四十歲了,仍打著光棍兒,人長得還可以,也不知道為什么就一直沒有說上媳婦。那個時候經(jīng)常發(fā)生這種情況,看著還順眼的小伙子,一不小心就光棍兒了。崔心田懷里兜塊包袱皮兒,笨狗熊似的,剛出手就惹得婦女們哈哈大笑。他本來就笨手笨腳,又遭了嘲笑,更手足無措了。但這也為他向寡婦劉秀芝請教拾棉花的技術提供了借口。他鼓足勇氣,湊到劉秀芝身邊,向她請教。劉秀芝端著臉教他。但教來教去,就把兩個人的臉教活泛了,教紅潤了。隊長一直在旁邊觀察著,見臉都紅了,他笑了。隊長打算忙完棉田里的活,就給他們撮合一下。
太陽快要落山了,隊長在地頭上喊:“收工吧。”婦女們停下來,互相看看,看誰采摘的棉花多,然后記在心里,準備明天再作較量。婦女們腆著裝滿棉花的包袱慢騰騰地往回走。走著走著,有人忍俊不禁,笑了,可能是聯(lián)想起自己懷孕時的樣子來了。這時,生產(chǎn)隊的牛也正收工回家,它們耕作了一天,餓了,渴了,梁大叔一給它們卸套,它們就撒了歡兒地往回跑。它們呱嗒呱嗒地從步履蹣跚的婦女們身邊跑過,洋洋得意。但它們的行為立即招來梁大叔的痛罵。梁大叔這人有點人來瘋,也有點老不正經(jīng)。他扯開嗓子,臉上笑著,嘴上罵著:“我操你祖宗小黑,干活你偷奸耍滑,邁了這步忘那步,一讓你回去吃草你跑得比兔子還快。”牛們跑得更歡更快了。罵完了牛,梁大叔偎過來,挨個包袱上抓抓,煞有介事地品評著棉花的成色。如果你以為梁大叔真是在關心集體的棉花,那就錯了。不信你瞧,梁大叔抓來抓去,一會兒就“不小心”抓到婦女們的胸口上了。被抓婦女一聲尖叫,象是被蝎子蟄了一下。梁大叔知道暴風雨要來,趕緊落荒而逃。全體婦女同仇敵愾一起追擊,她們笑著、罵著、追著,她們象一群賽跑的鴨子。梁大叔在前面邊跑邊告饒:“抓錯了,抓錯了,不是故意的。”四肢卻不敢松勁,他明白,婦女們逮住他非把他的褲襠撕爛不可。當然,婦女們追不上他,懷里一大包袱棉花成了累贅。她們停下來,喘著粗氣,笑著發(fā)狠道:“明天咱們摁住他,脫了褲子讓他‘看瓜’。”
大約要到十一月份,棉花才能全部拾完。拾來的棉花叫籽棉,脫粒后叫皮棉。剝離出的棉籽少部分做種,大部分分給社員。棉籽可以榨油,但棉籽油略有毒性,吃了容易腫臉?墒悄菚r候大家都不怕腫臉,到春節(jié)的時候依然用它來炸東西,依然吃的香。而皮棉則大部分上繳國家,少部分留給社員,紡線織布,做棉衣做棉被。實際上,分到手的棉花極其有限,做新棉衣新棉被是不夠的,只能在舊棉絮上絮點新棉花。別看只是絮了這么一點,等天冷了,第一次穿上蓋上,準出汗。
小時候我生性頑皮,母親紡線,我看著好玩,非鬧著接過來,可是右手的紡車搖了沒一圈,左手的棉絮就跟棉線說了再見。母親笑著接過去,瞬間就恢復了流暢與神奇,母親手里象握著一只正在吐絲的蜘蛛,那絲絲縷縷的銀線總也吐不完。母親做棉衣棉被時我喜歡上去打滾,剛剛鋪就的棉絮被我弄亂了套,母親只得重鋪。——那時就是不知道珍惜母親的勞動,母親千針萬線給我縫好的棉衣,我穿著它毫無顧忌地上墻爬屋,滿地打滾,冬天才過一半,就磨破了,露出了白白的棉花套子,象肥肉,但不膩。當然,有時我穿著棉衣也干些正事,比如扛著筢子去摟柴火。那時不僅缺糧食,似乎更缺柴火,一到冬天,大人小孩都扛著筢子四處轉悠,同一個地方往往要被重復摟好多遍,摟得地面就象剛剪過毛的綿羊,滑稽中帶一點可憐。四周光禿禿的,而棉田里的棉桿卻仍密密麻麻地立在寒風中,它們安安靜靜的,幾乎不出什么聲音,吐盡棉絮的棉桃只剩下干癟的空殼,就象祖母慈祥的臉。那時我有些弄不明白,為什么還讓它們立在那里呢,為什么還不快分了當柴燒?后來我明白了,只所以遲遲不把它們刨回家,其實是一種心理暗示,大片的棉桿立在那里,就是一種溫暖,一種安慰,一種富有,就象你的祖母或者祖父,雖已風燭殘年,但每天仍然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望著你,你就會感到生命的綿長與厚重。
現(xiàn)在,我看不到棉花的生長與美麗已經(jīng)很久了,稍感安慰的是,我穿的衣服里還含有棉花,我的肌膚還能時時享受到棉花的撫摩。我比較喜歡滌棉混紡的衣料,它既有滌綸耐磨、彈性大、不易起皺的特性,又有棉花吸汗、舒適、芳香的特點。我覺得滌棉結合是一項重大發(fā)明,記得剛出現(xiàn)滌綸、的確良那陣,人們把它們起捧上了天,把棉花貶到了地,甚至是嗤之以鼻。人們這樣對待棉花是不公平的,事實證明我們這樣做是錯誤的。正象計算機剛進入中國市場時,很多人就曾叫嚷著要廢除漢字,說漢字落伍了,它根本不能輸入到這種高科技產(chǎn)品里去。然而,隨著多種漢字輸入法的發(fā)明與改進,這些言論便成了可惡的笑話。希望我們以后再也不要弄出這樣的愚蠢,再也不要輕易否定組成我們骨骼、血液和靈魂的東西。
其實,我的家鄉(xiāng)現(xiàn)在也幾乎不種棉花了。但母親依然關注棉花,前年我回家,跟母親一起看電視,上面正播放山東河南一帶的廣大婦女千里迢迢去新疆打工拾棉花的片子。母親一下被那白花花的棉田吸引了,她笑著對我說:“要不你也送我去新疆拾棉花吧?”我也笑笑:“你這么大年紀了,哪還經(jīng)受得了。”母親嘆口氣,說,那明年我就在責任田里種一點。
我以為母親是說著玩,沒想到去年初冬的一天,我父親突然從老家打來電話,說母親要來給我做被子,估計快到汽車站了,讓我趕快去接她。我問父親為什么不一塊來。父親說家里的豬呀雞呀離不開人,你奶奶更離不開人。——奶奶九十多歲了,確實一刻也不能離開人。放下電話,我匆匆忙忙趕到車站,見母親早到了,她老人家躲在一個角落里,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她的身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走近一看,原來是已經(jīng)彈好的棉花。母親說這是她親自種的。我說種棉花挺不容易的,我在城里直接花錢買就行。母親說自己種的放心,現(xiàn)在攙雜使假的太多。
打的把母親接回家,母親立刻張羅著做被子,讓她休息一下都不肯。
母親是真的老了,針需要我?guī)退x,拿針的手也略微有些抖。她跪在地板上,身子使勁向前弓著,幾乎匍匐在地。她象是在干一件重大的事情,全神貫注,一針一線,一絲不茍。我心疼母親,說不用這么仔細。母親埋著頭,說:“我這把年紀了,還能再給你做幾床被子,說不定這就是最后一床。我得把它做好,讓你多蓋幾年。”我躲在母親身后,潸然淚下。
母親和棉花是永遠聯(lián)系在一起的,關于母親,關于棉花,幸福而溫暖的記憶太多了,說也說不完。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他說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或丫鬟吧。而象母親這樣的勞動婦女,我覺得她們是棉花做的。
最后簡單說一下棉花的歷史。
棉花原產(chǎn)于熱帶干燥的草原地區(qū),我國種植棉花的歷史已經(jīng)有2000多年。隋唐以前,廣大人民以麻布為主,當然達官貴人是以絲綢為主。諸葛亮說自己“臣本布衣”,杜甫說“布衾多年冷似鐵”,估計都是說的麻布。我想,如果那時棉花得到普及的話,李白杜甫白居易這些偉大詩人一定會給我們留下許多關于棉花的不朽詩篇,F(xiàn)在只能遺憾了:翻遍浩如煙海的唐詩,幾乎找不到歌頌棉花的詩句。
至明代,棉花得到推廣,這時的布衣指的主要就是棉布了。目前,我國是世界上最大的棉花生產(chǎn)國和消費國。棉花從種植到紡織加工到外貿出口,養(yǎng)活了一大群人,是我國的重要產(chǎn)業(yè),一說到貿易摩擦,準少不了它,可見它的重要性。
談棉花的歷史最好不要讓我奶奶聽到,更不能跟她說棉花的原產(chǎn)地不在我們中國,否則,她就會撇嘴、生氣。因為在她老人家的哲學里,什么都是打老祖宗那兒就有的。不信你問她:“谷子是咱們中國的嗎?”她答:“那是,打老祖宗那兒就有了。”她答的沒錯,我國確實是最早種植谷子的國家?墒,你再接著問幾樣千真萬確從外國引進的東西,比如:“紅薯是咱們中國的嗎?”她仍會一如既往地答:“那是,打老祖宗那兒吃了它就放屁。”“棉花呢?”她朝外邊指了指,反問:“他們還毛猴子的時候,咱老祖宗就穿棉衣蓋棉被了,你說是不是?”我想笑,但沒笑出來。因為我忽然覺得奶奶的話有道理:棉花在咱們中國都生根開花兩千多年,難道還不中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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