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這座城市怎么突然涌出來這么多馬車?我看見那些馬車擠擠挨挨絡(luò)繹不絕地在這座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小巷來來往往忙碌奔跑,像一只只五顏六色的甲殼蟲一樣,怪異而又奇特。
然后,我就開始尋找我自己的馬車。我在馬車的群落里穿來穿去,只覺得這充斥在城市街道上的馬車的流水里沒有一輛馬車像是我的,又覺得任何一輛馬車都與我的馬車相似。于是,我不由迷惘起來:如果在這座城市丟失了我的馬車,我是否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呢?那馬車里有我沉重而又空空的行囊,有我吹了多年的一把老式口琴和金紅色的竹笛,有我裹腹的面包和那壺母親為我備好的關(guān)鍵時刻用來解渴的故園的井水。
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丟失了我的馬車是否會意味著丟失我的一切!
我不知道在沒有馬車的日子里,我是否順利或者哪怕歷經(jīng)千辛萬苦抵達我既定的領(lǐng)地?
二
這似乎是我在一個午夜的夢里產(chǎn)生的一種臆想,又像是我在某一個正午的陽光下看到的一種壯觀的真實。
我就那樣坐在我臆想而又真實的馬車上駕著一匹黑黝黝的瘦馬漫無邊際的在一座座城市橫沖直撞。我的這匹清瘦的黑馬似乎顯得特別的倔強和執(zhí)著,哪怕那車里裝的全是尖銳的石頭或是輕飄飄的羽毛,它都沒有停止奔跑,就像夜鶯永遠不愿停止歌唱一樣。它似乎早就知道前行的路途必須要承受種種的沉重與輕微,似乎早就知道抵達是一種無限的距離,一種無極。
當(dāng)我的馬車穿行在城市街道上的時候,我也常常會在經(jīng)意或者不經(jīng)意之中東張西望。我這樣做只想看清楚那些馬車的行駛速度,只想看清楚那些趕馬車的男人和女人臉上的神情。結(jié)果,我什么具體的表情都沒看到,我只看到一片虛無,就像看到一片樹林中被風(fēng)吹動的那些樹葉,無法分辨出它們的相同和差異到底在哪里。
我們每個人為什么都要趕著一輛沉重的馬車在天地間行走呢?我們的馬車里到底裝了些什么?高高地揚起我的馬鞭,我常常這樣問自己,并且往往會在這一刻清晰地聽到我趕著馬車穿越故鄉(xiāng)那片棗園時的馬蹄聲和馬車的吱吖聲。
三
那應(yīng)該是陽春三月的一個早晨,我趕著馬車出門的時候,我村子后面的山嶺上突然傳來幾聲布谷鳥的鳴叫。我理解這種叫聲的含意,陽春三月正是播種的季節(jié),這樣的季節(jié)是不宜離家遠游的,這時節(jié)的遠游是對春光的逃避也是對勞作的逃避,是要受到布谷鳥的嘲笑的。但我在那一刻聽起來卻怎么也覺得那是布谷鳥在用一曲天籟之音為我送行。其時,母親什么也沒給我準(zhǔn)備,她只是用一只老式水壺在我村子前面那丘稻田角落邊的泉井里為我打了一壺井水,我在那一刻便覺得那一壺水才是這世上真正的純凈之水。我趕著馬車穿過棗園的時候,我看見零零碎碎的棗子花正在稀稀拉拉地飄落,像天堂里飄落的一朵朵奇異的雪花。我看見我的黑馬的四蹄都沾著星星點點金黃色的細碎棗花,散發(fā)出一縷稻花的清香。就在我正要趕著我的馬車走出村口的時候,母親突然說:出去把馬車裝滿了就回來。我理解母親這句質(zhì)樸而詩意的祝福,她絕對不僅僅只是希望我將馬車里裝滿了錢就回來。于是,母親為我裝的那壺家鄉(xiāng)的井水我一直沒有喝它,我喝了它我在奔波的旅途上就再也找不到這種純凈之水了,我要用這壺水來喂養(yǎng)母親那句祝福。我要讓母親那句簡簡單單而又意味深長的祝;饕粭l魚,在這壺純凈之水里陪我遠游漂泊。
四
也不知涉過了幾重山水,當(dāng)我趕著我的馬車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我竟然驚異地發(fā)覺這座城市所有的人都趕著一輛馬車在匆匆奔跑或悠然而行。馬車原來不就是一種很遙遠的交通工具么?放眼歷史這根綿長的飄帶,馬車不是曾經(jīng)一直就是這根飄帶上典雅靈動的飾物么?
不過,那綴在歷史飄帶上的,只是純粹物質(zhì)意義上的馬車,F(xiàn)在,當(dāng)我趕著我的馬車在一座座城市尋找我的愛情和面包的時候,我絕對沒有一點懷舊的情思。雖然,我也許 永遠都無法按照母親的祝愿將我的馬車裝得滿滿的然后滿載而歸,但我的確很想在我的馬車里裝進哪怕一點點我想要的東西。
在這座城市,或者說在所有的城市,我的那些趕著馬車穿行在生命的朝圣之路上的同胞們,難道不都是懷著與我同樣的心愿嗎?在有陽光的天空下,我總覺得天地間有一面魔鏡。站在魔鏡前,我似乎看見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一輛馬車,我們就那樣讓思想和欲望的黑馬吃力地拉著,我們就那樣理直氣壯地坐在我們各自的馬車上,揮動欲望的馬鞭抽打我們自己。在抽打的傷痛中,當(dāng)我們回頭環(huán)顧我們的馬車所走過的路途時,我們往往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我們想要的一些東西竟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撒落一地,像一朵朵殘花。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只顧揮舞欲望的馬鞭催促我們欲望的野馬匆匆而行,卻忘了我們的馬車早已被我們所走過的日子磨破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洞,使我們在不經(jīng)意之中漏掉了我們原本并不多的東西,包括我們的愛情和面包。
五
自從發(fā)現(xiàn)我的馬車破了個洞之后,我就準(zhǔn)備打馬還鄉(xiāng)了。我扔了手里的馬鞭,讓我靈魂的瘦馬隨意行走,自如而歸。在回家的路上,我碰上了一個人,一個叫康斯太勃的英國人。他與我其實隔了差不多兩個世紀,但是,這個十八世紀的英國畫家卻拿著他的那幅叫《干草車》的名畫優(yōu)雅地走到了我的面前。與康斯太勃這輛裝滿干草的馬車并行,我的馬車空洞得居然只裝了一縷寒風(fēng)和冷霧。趕著我的空馬車回家的時候,我看見兩匹馬拉著康斯太勃的干草車正好走向一座農(nóng)家小院前的一條小河的河道,然后穿過河灘,然后穿過一片樹叢和田野。那樹雖然不是棗樹,但那樹和那田野還有那條村道卻很像我的故園。
可是,我還是弄不懂,康斯太勃真的幫我找到了回家的路么?我真的要像康斯太勃的《干草車》的畫面所展示的那樣讓自己的馬車遠離喧囂歸于一種恬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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