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奇怪，近些日子，每當(dāng)夜深人靜，每當(dāng)心情愉悅的時候，那首深情悠揚的歌曲《夜來香》總找上門來，總在我耳邊悄然響起。更奇怪的是，夜來香這種花居然跟四百多年前明朝的一個大思想家李贄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夜來香是一種小花，很不起眼，白天不顯山不露水，到了夜里大放幽香，贏天贏地贏人心。夜幕拉開，清風(fēng)徐來，夜來香的氣息浸潤于一片乳白色的月光里。花香、月香，真是一對絕配，天造地設(shè)。在這樣的氣息里，在這樣的月光下，是談情說愛還是弄墨習(xí)武，是運籌帷幄還是身先士卒，都會心想事成。要是開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就太可惜了，感覺像錦衣夜行一般，大煞風(fēng)景，花香再濃，也是鐵窗里的囚犯，終究擺脫不掉陰黑的圍剿。
其實，航船也離不開夜來香的。白天倒無所謂，關(guān)鍵是夜里。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場景：夜沉沉，星光黯淡，天地?zé)o語，單調(diào)的波濤，沉重的槳櫓，長夜漫漫，航程漫漫，行單影只的我！假如，這時候，有一束強光劃破夜空，我的心里會猛地一熱，驚喜地自言自語道：真好。再假如，前面河岸上矗立著一座燈塔。我事先知道那里確實有塔的話，肯定盼望早一分早一秒看到它。我事先不知道的話，等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我也定會驚喜的。再假如，前面河岸上的燈塔正好位于航道的終端，船抵燈塔處，就是結(jié)束我此次航行的時刻。事先要是知道那里有個燈塔的話，我定長出一口氣：到啦，終于到啦。要是事先不知道的話，它的突然出現(xiàn)，定會讓我歡呼雀躍的。興奮過后，細細打量那座燈塔，仿佛聞到了一股沁心潤脾的花的芳香。那就是夜來香的氣息，那燈塔就是夜來香啊。
燈塔也見過幾個了，但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北京通州的燃燈佛燈塔。據(jù)說，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北周時期這里就有塔了，只是沒現(xiàn)在這么高，是土塔，立于京杭大運河終端的一個寺廟旁。本意是鎮(zhèn)河防水患，為使附近百姓免遭水災(zāi)。后來，為照顧運河上往來的船只，旁邊寺廟里一個老僧主動擔(dān)當(dāng)起了夜里燃燈的重任。風(fēng)雨無阻，直到圓寂。后人為了紀(jì)念這位老僧，就把土塔改成十三層磚塔，更高更壯觀了，還為他塑像，供奉他，后人尊稱他為燃燈佛。塔里還藏有老僧的舍利，前些年，塔重修時，有的人還親眼見到過。這么一來，在燈塔里，在佛像前燃燈，就又多了一層深遠而又重大的意義，那燈光也就照得更遠、更亮了。
在歷史老人看來，燃燈佛燈塔就是個小孩子，藏得再深，再�；ㄕ�，一眼就被大人看穿了，把大人惹急了，啪啪就是兩下子。而在后人面前，它是神秘的，讓你猜不透，也永遠看不夠。站在塔底下，我長噓短嘆：我們后人太渺小了，再怎么長本事，再怎么能折騰，跟它一比，也是小兒科，上不了臺面。在它眼里，我們就是一群螞蟻，或者連螞蟻都不如。似乎我們每一抬頭，每一邁步，它都會笑得前昂后合，我們的把戲再大也是小，根本瞞不過它，真是一靜制百動。自信和自卑，與我形影相隨。如果沒有自信這根稻草的話，恐怕我早已斃命于自卑的泥潭里了。大而言之，整個人類，整個文明史都是在自信和自卑的博羿中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的。
好一朵老成精明的夜來香。
......
我愛這夜色茫茫
也愛那夜鶯歌唱
更愛那花一般的夢
擁抱著夜來香
吻著夜來香
夜來香我為你歌唱
......
說到燈塔，我就想起來一個燃燈人——李贄。周作人曾說過，李贄是中國思想界的燈火，是五四運動的燃燈人之一。
李贄墓園在西海子公園里。一般的公園，清靜孤寂，而西海子公園卻不是這樣，從早上一睜眼，就一身朝氣，一派生機。我蹲下身，隨便扒開一棵小草，一塊石頭，都會發(fā)現(xiàn)生命的氣息像泉水一樣，汩汩往外冒，噴著臉，潤著心。這個沸騰的公園，讓我很容易聯(lián)想到，一群容光煥發(fā)的親朋好友，正在呼風(fēng)喚雨，趾高氣昂地朝著既定的樂園進發(fā)。
這里有唱紅歌的。三五十口子聚在大樹下，聚在公園的一角，每人手里抱個本子，扯開嗓子唱，個個都很投入，就像走向賽場前的熱身一樣，直到把太陽唱得火紅，唱得老高。最震撼的要數(shù)鑼鼓，咚咚的，隔老遠就能聽得很清楚。不聽則已，一聽就叫我興奮：這才叫生命，這才叫生活！從他們的表情上看得出來，這是自發(fā)的。但經(jīng)過嚴密的組織也未必有這么好的效果。看穿衣打扮，來唱歌的年齡身份也是不一樣的，但都懷著一顆滾燙的赤子之心。我感覺，他們的快樂在于回歸童心，完全陶醉于童心的魅力之中了。
這里有跳松舞的。何以為松舞？因為他們的舞四季不斷，像身邊的松樹，四季常青。實際上，他們跳的是交誼舞。他們中的許多人有了皺紋，添了白發(fā)，但他們敏捷的身手一點兒也不遜色于年輕人。人群里，不時有陣陣芳香飄灑出來，那是愛美的女士抹的化妝品。這些化妝品是她們心靈的語言，更是她們激情的結(jié)晶。舞池旁還有踢毽子的。男男女女圍成一圈，毽子從這只腳上被踢起，又從旁邊人的一只腳上飛出去。腳踢來踢去，毽子也就飛來飛去的。孩子們看直了眼，也許他們心里在說：毽子真好，總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太好玩了。
這個公園還是采購者的過往之地。公園地處鬧市，公園的一側(cè)緊挨著幾個居民區(qū)，另一側(cè)是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公園有三四個門。穿行在公園里的最多的采購者就是買菜的。他們一大早起來，穿林鉆霧過假山，步履匆匆。返回時每人手里都拎著幾個鼓鼓的布袋子。布袋子上，或者露出一片蔥葉，或者露出半根芹菜。走起路來，有的很輕松，有的就顯得很吃力。沒關(guān)系，可以邊走邊歇著，路邊有的是椅子。聽聽歌，看看跳舞的，踢毽子的，再跟熟人聊聊天，蠻有味道。
而且，西海子公園里的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李贄墓園旁邊，或者說，就發(fā)生在李贄的眼皮底下，假如他在天有靈的話，目睹這一切，一定會感動得熱淚長流的。
李贄生于1527年，號卓吾，福建泉州人。早年的他并不像后半生那么強硬，也跟凡夫俗子一樣，為自己，為家庭生計而四方奔波。29歲時做了官，貼緊百姓的心執(zhí)政，力行無為而治，治理一方，造福一方，政績斐然。他曾寫過這么一副對聯(lián)：
從故鄉(xiāng)而來，兩地瘡痍同滿目；
當(dāng)兵事之后，萬家疾苦總關(guān)心。
在我眼里，早年的李贄，就像一團棉花，幾分潔白，幾分溫柔。對百姓施政“持簡易，任自然”，為政清廉純潔，對現(xiàn)實的黑暗、人們思想的保守看不慣，也很有自己迥然不同的看法，但又有點無能為力。畢竟，他的前半生還不是鋼鐵，而是一塊包裹著鐵礦石的“鐵心棉”而已。
可是他的后半生卻判若兩人。本來可以青云直上的他，卻在53歲時戛然而止，告別仕途，鐵了心地舍家舍官舍頭發(fā)，走上了求學(xué)問道、著書講學(xué)的道路，開始過上了流浪飄泊、閑云野鶴的生活。一路走下去，最終只為求兩大樂事，一是多交“勝己之友”，二是在寂寞中“披閱史冊”。終于度過了二十多年“手不釋卷，筆不停揮”的書卷生活。所著之書，有《焚書》、《續(xù)焚書》、《藏書》、《續(xù)藏書》等。讀了他的書，“愁可以破顏，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甚得力”，“如獲美劍”，可謂驚世駭俗，鋒芒直指《四書》《五經(jīng)》，直指封建儒道佛中的陳腐思想。很顯然，這塊由棉花變成的鋼鐵從天而降，落入明朝社會這一潭死水里，頓時濁浪排空，引起了道學(xué)者和統(tǒng)治階層的強烈不滿，隨之而來的是反對派對他一浪高過一浪的政治攻擊和人身迫害。所以，他的書卷生活是在一片充斥恫嚇和血腥的嘈雜中度過的，而正是這種嘈雜成就了一代宗師。
結(jié)果，李贄自以為滿有把握的兩大幸事一一落空。先是，在湖北麻城龍潭湖芝佛院生活的一段日子，很愜意。李贄有了在此終老一生的想法，并以此為一大幸事，可是，當(dāng)權(quán)者卻拆院燒房，驅(qū)逐他，七十多歲的他不得不沿大運河北上通州投奔好友馬經(jīng)綸。在通州，體弱多病的李贄感覺自己來日不多了，留下遺言，但他無怨無悔，因為他覺得能老死在好朋友手里也是一大幸事，可遺憾的是，遺言墨跡未干，他的想法又落空了。腐朽的晚明朝廷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為名，將其逮捕入獄。最后，寧折不彎的他自刎于獄中。
李贄的好友袁宗道評價他說，“龍湖老子手如鐵”。又何止是手，他的全身都是鐵打的，堅硬得很，這也正應(yīng)了魯迅先生的那句話：福建人有一身硬骨。這讓我想起了一種花：仙人掌。不光是硬，還帶刺。李贄的言論和著作扎得封建統(tǒng)治者，扎得假道學(xué)們嗷嗷亂叫，躲之不及，又恨之入骨，恨不得欲除之而后快。在他死后，朝廷一再下令查封他的書籍，但越是查封，讀他書的人越多，以至于“人挾一冊，以為奇貨”。
在歷史長河里，李贄就是一位高居岸邊的燃燈人。他點燃的燈塔照亮了歷史，照亮了世人的思想，也照亮了許多人前進的道路。沒有這盞燈，歷史會不會走彎路，眾多人生的航船會不會觸礁，會不會擱淺都很難說了。
伴著和煦的陽光，我走進李贄墓園。最前面立著幾塊墓碑，有的字跡模糊一片，無法辨認，最清晰的要數(shù)周揚題寫的“一代宗師”的墓碑了。墓碑的里面是一座高大的碑樓，碑樓中間是一塊刻有“李卓吾先生墓”的石碑，是李贄好友焦竑所題。再里面就是李贄的墳冢了。默默地站立在墳冢前，欣慰之感涌上心頭。墳冢是一頂厚厚的帽子戴在老人頭上，使老人再也不受凄風(fēng)苦雨的欺凌了，再也不受那份洋罪了。莫道斯人已逝，斯人安康，斯人常在！
燃燈塔與李贄墓園相距咫尺，是李贄點燃了燈塔，是仙人掌點燃夜來香�，F(xiàn)如今，這香氣就彌漫在整個西海子公園里。人們迎著太陽，像孩童一樣放聲高歌，就有李贄提出的“童心說”的影子；他提出的男女平等的思想，讓女性走出家門，翩翩起舞，踢毽開懷；他向虛偽的道德本位觀念猛烈開火，為“私”和“利”有力辯護，讓商人們抬起頭，催生了商品經(jīng)濟的嫩芽。今天，哪怕老百姓賣菜買菜也還是沐浴在商品經(jīng)濟的關(guān)環(huán)里，沐浴在李贄的光環(huán)里。
李贄身后，是大運河的終端，是他當(dāng)年由南方往返京城的必經(jīng)之地。身前有一汪湖水，是建燃燈塔時取土形成的。我想，湖北麻城芝佛院里的那潭湖水也跟它類似吧。
夜來香，愿你永遠在我耳邊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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