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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的電子表

黨根虎 
 



        我在九歲以前,從來不知道上學是怎么回事。一是性格內(nèi)向木納,也不喜歡與生人交往,過于依賴父母家庭,畢竟這里是自己的安樂窩;二是幾個哥姐都在上學,父母負擔很重。我當時覺得,上學的唯一好處是能戴上紅領巾,在胸前飄飄灑灑的,很洋氣,像小姐姐一樣,在路上蹦蹦跳跳的。
       七八歲那年,娘和阿大曾提醒我該上學了,但我說不想去,興趣不大,他們后來就作罷了,也不再提起。
      黃溝是一個閉塞的山溝,七十年代,別說電視,連收音機都沒有。老一輩人基本上都是文盲,苦汗人,豆大的字不識一個。當在我的感覺中,我永遠不會上學時,鄰居幾句話卻改變了這一切。
       有幾次,鄰居老伯來家游,看我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對阿大說,趕緊讓娃上學,不然以后把娃一輩子害了,阿大阿娘就說明年讓我趕緊上。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不上學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第二年一個秋日,在家里的我突然聽到門前路上有女音脆生生一聲喊:誰家有娃上小學一年級,來報名奧!我就飛奔過去,怯生生地問那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上學能送紅領巾嗎?女老師笑瞇瞇地點了點頭,我高興得雀躍起來。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同學們整齊地在教室里背書:種子說,下吧,下吧,我要發(fā)芽;禾苗說,下吧下吧,我要長大……上學的日子是多么美妙!四十多年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我的耳邊仍時時回蕩著那朗朗而清脆的讀書聲,伴著滴答滴答的雨聲。
      當后來那個女老師告訴我,只要好好學習得一百分就能得到紅領巾后,我就發(fā)憤學習。老師讓背拼音,背課文,我不但按順序能背得滾瓜爛熟,竟能倒背如流!令全班同學刮目相看,被姚民老師連夸:雙腦子,雙腦子!要知道,一個不差地從后往前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這樣,我在洞底小學,各門功課不是九十九就是一百,居全校第一,如遇神助!
       上完一年級,有一天,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有校長和全校老師都在。校長告訴我,校會議研究決定,因為我上學比別的孩子遲兩三年,也因為我的學習成績超級優(yōu)秀,學校讓我不上二年級,直接跳級上三年級!后來,又直接從三年級跳級上五年級,我成了洞底小學走紅的傳奇人物!
       可就是學習上的這樣一位天才,生活上的貧困讓你無法想象!那年月,根本沒有鬧鐘,上學掌握時間全靠雞叫,雞總共叫三遍才天亮,一遍和一遍相差兩個多小時。常常地,半夜的我聽到圈里的雞咯咯咯……也不知叫的第幾遍,向窗外一看,天竟然亮了,急急忙忙穿衣出門,才看到月亮還掛在天上?墒,冬天天亮得遲,要等到大天白晝,東方露出魚肚白,上學早都遲到溝里去了!常常是明月就在路上走。有幾次我向學校奔,見路上竟空無一人,滿頭大汗地跑到學校,大門還沒開,我在大門旁一人睡了半夜,凍得瑟瑟發(fā)抖。
       現(xiàn)在,我常細思極恐,要知道那時,狼下午晚上經(jīng)常在山坡、河道跑。有一次,天還是明月,我正在一段空曠路上走,突然從前面不遠處的河道里竄來一只狼來,它拖著掃帚一樣的粗大長尾,瞪著兩只發(fā)綠的眼,呲著足有一寸長的森森白牙,自信地抖著壯碩的身軀向我慢慢走近!我嚇得毛發(fā)倒豎,一些殘忍的鏡頭在腦海不停閃過!我下意識從路上撿起幾個石塊,向狼前面砸去,可這毫無用處!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突然急中生智,使出全身的力氣拼命吼叫,這一吼不要緊,周圍山谷里全回蕩著憤怒的狂風暴雨般的聲音: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我喊一聲,回音就有十幾聲!人畢竟是高級動物,雖然我明知這是騙人,可毫無辦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狼由于分不清真假,以為有千軍萬馬趕來支援,在雷鳴一般的震耳欲聾的回音中,它突然兩腿瑟瑟發(fā)抖,差點腿一軟跪在地上!然后它調(diào)轉頭顱,橫穿過路,飛一般向山上騰躍而去!

      直到現(xiàn)在,我還常心有余悸,多虧老天有眼,這樣的險情,讓半夜獨自一人上學的我化險為夷,要不然,面對殘暴的食人動物,對于毫無反抗之力的一個十歲小孩,結局一定是非常殘忍的……
       這天放學回家,我把危險的經(jīng)歷給父母和盤托出,父母讓我休學了,并向學校說明了情況。放在現(xiàn)在是難以想象,可是放在那時,父母無能為力。鐘表城里倒有,可是價錢是天文數(shù)字,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家里沒有一毛錢,常年稀溜溜的糊湯都喝不上,吃了上頓沒下頓,買一塊鐘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些休學的日子,我晚上總做很奇怪的夢,夢見金光燦燦的成熟的一望無際的麥田,和雨過初晴后滿大場的雞蛋、蘑菇。這種夢做得如此頻繁,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一直給那時做的這種夢尋找合理的解釋。麥田表示豐收,意指那時很難吃到的面條,在照得見人影的糊湯里有幾根,便如現(xiàn)在的山珍海味一般。雞蛋更是我吃不到的美食。那時我家雖然也有一兩只雞,但雞蛋要換油鹽錢,不然只能吃甜飯了,我們是絕對吃不到一個,也沒有一個能做它用。
       那些晚上,我夢見我在成熟的麥田中間的鄉(xiāng)間的小路行走,突然變成了一只麻雀,去啄食那些麥粒,吃得飽飽一肚子,到處雀躍,在樹梢歌唱!太陽暖暖照耀大地,天上彩云飄飄;我夢見雨后初晴,滿大場的白乎乎肥都都的蘑菇,我提著竹籠不停地撿!滿大場的母雞在罩窩生蛋,咯咯咯的叫聲不絕于耳,滿大場上的雞蛋,我手里沒發(fā)拿,抱了滿滿一捧掉到地上又打碎了,我心疼得大聲痛哭,因為那些足可以讓我換錢,去買一個鐘表的!我被哭聲驚厥,醒來沮喪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切美好的果實都是虛無縹緲的,我已淚濕枕巾!
       我多么渴望去上學,渴望那朗朗書聲,渴望見到那些漂亮養(yǎng)眼的女生,渴望被老師“雙腦子”的夸贊,渴望去當班長!可是這一切都可望而不可及,我只有整天提著個籠子,扛著個撅頭在坡里挖野藥材,希望賣了能攢點錢給家里買一個鐘表。
       后來,溝里有一個家里比較富裕的隊長的女兒珊珊,得知我的情況,到我家來游,把她手腕上戴的電子表卸下來偷偷送給了我。我說那你把表給了我,你怎么看時間上學?她說她家里有好幾個表哪!我說那你怎么向你媽媽交待?她說她就給她媽媽撒謊說丟了。我欣喜若狂地收下了。她又說她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她看我學習特別好,想讓我?guī)椭龑W功課,她腦子悶,功課門門不及格,我自然滿口答應。后來,那個女同學珊珊,因為說丟了表,給我說她屁股上挨了她媽媽好幾腳。
       那個紅撲撲臉蛋的珊珊送了我一個電子表,從此,我便脫離了及其危險的苦海。晚上有了充足的睡眠,不再像以前去學校暈頭暈腦。每天早上,我便看時間起床,一到冬天,娘便在灶火燃起一些柴火,提著我的棉襖、棉褲在火焰上烤,待到我穿時,里面都熱乎乎的,使我覺得日子過得很幸福!
       由于我經(jīng)常被邀請去珊珊家給她輔導功課,隔三差五地她媽媽也給我吃一碗不稀不稠的雜面,這是我在家里絕對吃不上的。條件好了,我便發(fā)憤學習,各門功課穩(wěn)居全校第一,而珊珊經(jīng)過我的輔導,迅速趕超,居全校第二。
       在近萬莘莘學子中,我小升初考了全兩水寺鄉(xiāng)第二,珊珊考了第三。這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考全鄉(xiāng)第一名的是老師的孩子,老師晚上常給他孩子在家輔導。
       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保存著夜村區(qū)上給我發(fā)的三好學生獎品:一個印有火紅臘梅花的鐵文具盒。在那些環(huán)境條件殘酷猶如滴水成冰的寒冬,我忘記了所有的憂傷,生命就像這臘梅花熱烈地開放,傲視一切困難,數(shù)年寒窗苦讀,終于取得了輝煌!
       我至今仍恍如昨日地記得,小升初成績出來后,珊珊在村中和我對話的情景,歷歷在目。珊珊揚起紅撲撲的笑臉說,你考得很好,將來一定能翻過秦嶺(就是商洛人說的考上西安的大學)。我說希望那樣吧!珊珊咬了嘴唇說,將來咱倆報考一個大學,在一塊!她說這話時,也許是做賊心虛,臉刷地紅到耳根,說完一溜煙地跑了,留下我望著她逃跑中,在腦后呼啦呼啦拼命擺動的扎著紅蝴蝶結的馬尾巴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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