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是表哥在邊境當(dāng)兵的第二年,發(fā)生在他們哨所的事情。那時,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剛結(jié)束,中蘇雙方都繃緊了戰(zhàn)爭這根弦,因一個小小的摩擦,隨時都有爆發(fā)戰(zhàn)爭的可能。
表哥所在部隊的哨所建在中蘇邊境與烏里江的最窄處,站在這邊能清楚地聽到對面蘇軍說話的聲音,因此,我軍哨所的位置正是監(jiān)視偷渡者的最佳位置,每天都需要嚴密地監(jiān)察著發(fā)生在這里的任何蛛絲馬跡。哨所有一個特別的成員——一頭黑熊,是前任老班長在一次巡邏時撿到的熊崽,經(jīng)他精心飼養(yǎng),長大后一直很前任班長形影不離,戰(zhàn)士們也都特別喜歡它,便把它列為編外戰(zhàn)士,還給它起個名名字叫“黑大個”。黑大個特通人氣,機智勇敢,在哨所這幾年立下不少功勞,給哨所的枯燥生活增添了很多樂趣。因此,前任老班長退役時鄭重地向現(xiàn)任班長交代:“要像對待戰(zhàn)友一樣對待黑大個。我走也就放心了。”
這一年開春,烏蘇里江的水特別淺,班長訓(xùn)話時說,這是重要時期,你們就是睡覺也得給我睜一只眼睛睡!那時,黑大個剛生下兩個熊崽兒,可熊崽出生后卻不叫,拎起來都是軟綿綿地耷拉著腦袋,沒有一點氣息。原來,黑大個懷孕期間有幾天發(fā)高燒,導(dǎo)致崽子胎死腹中。黑大個不能接受崽子死的事實,不停地舔著一動不動的崽子,試圖叫它倆爬起來吃奶,戰(zhàn)士們想把熊崽子拿出去掩埋,黑大個像瘋了一樣沖戰(zhàn)士們咆哮,不許動它的崽子。班長搖搖頭說:“隨它去吧,黑大個畢竟是第一次做母親。”
黑大個摟著兩個僵硬的崽子,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低聲嗚咽著。到了第四天,它在樹叢里用爪子扒了個坑,把熊崽子埋掉。埋好后,坐在那里嗚咽很久,才慢慢地起身離開。
這天晚上黑大個開始吃飯了,它接受了崽子死去的事實漸漸恢復(fù)了常態(tài)。不過,有時也會對著它埋掉崽子的地方嗚嗚地叫,樣子很悲傷。一個多月后,夜里執(zhí)勤的戰(zhàn)士說:“總能聽到江里傳來嘩啦嘩啦地劃水聲,拿手電卻找不到人影。有的戰(zhàn)士說:“是不是有特務(wù)進行間諜活動?”大家聽了都認為言之有理。為此,班長專門給戰(zhàn)士們開了個會,叫大家夜里嚴密注意江面情況,重要時刻鳴槍警告。這天輪到我表哥值勤,他眼睛一眨都不眨盯著江面,前半夜很平靜,到了后半夜,果然傳來嘩啦嘩啦地劃水聲。我表哥急忙擰亮手電筒在江邊仔細搜索,突然發(fā)現(xiàn)一片黑影借夜色掩護,悄然向?qū)Π队稳ァ1砀绱蠛纫宦暎?ldquo;不許動!再動我開槍了!“可他喊過后,見那黑影仍然我行我素,竟然越游越快,轉(zhuǎn)眼沒了蹤影。表哥見情況緊急,沖著那黑影消失的地方開了槍。槍聲驚動了哨所熟睡的戰(zhàn)友,紛紛拿著武器跑了出來。表哥指著江面告訴他們,有一個偷渡的黑影瞬間消失了。大家架起探照燈照了半天,江面也卻靜得看不到一絲波紋。班長竟責(zé)怪我表哥神經(jīng)太緊張了,不能胡亂開槍。表哥嘴上沒說啥,心里卻不服氣,明明是看到黑影了,怎么會突然不見了呢?
第二天,我表哥負責(zé)給黑大個喂食,走進它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黑大個渾身顫抖了一下,眼先怯怯地看著表哥。黑大個是怎么了?它平時對我們很親熱,怎么今天感覺怕我呢?表哥走上前,伸手要摸它,黑大哥卻起身掙脫了。這時候,表哥發(fā)現(xiàn)它的腿似乎有問題,便急忙叫來戰(zhàn)友,一起拉倒它,仔細一看,不由的都大吃一驚:”黑大個受傷了!“
黑大個的后腿有明顯的傷痕,但凝結(jié)在毛上,黏糊糊的一片。大家急忙找來醫(yī)藥箱給黑大個包扎,都覺得奇怪,黑大個怎么會受傷呢?突然,班長好像想起什么問大家:“你們仔細看看黑大個的傷口,像不像槍傷?”一瞬間戰(zhàn)友們也恍然大悟,“它的傷口像子彈擦傷!”“對,昨天半夜渡江的黑影就是黑大個!”大家意想,果然沒錯,平時夜里站崗的時候,黑大個經(jīng)常會陪戰(zhàn)士們一起站崗,這段時間夜里看不到它,還以為它是去崽子而痛苦呢,也就沒在意,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就是它每晚偷渡到對岸去的。
“黑大個一向立場堅定的,怎么現(xiàn)在成天琢磨偷渡國境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黑大個似乎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低著頭一動不動。
“階級斗爭啊,千萬不能忘記!”班長政治覺悟高,懷疑黑大熊被間諜在身體里面按上了什么裝置,叫衛(wèi)生員仔細檢查。衛(wèi)生院反過來倒過去地仔細檢查了好一陣子,除了后退的槍彈擦傷外,再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班長還是不放心,叫表哥帶上黑大個去團部醫(yī)院拍個片子。表哥真的按照班長的指令把黑大個從頭到尾拍了個遍,還是不見一點兒異常。團部醫(yī)院的護士見表哥認真給黑大個拍X光的樣子,都笑彎了腰,邊笑邊問:“你是擔(dān)心它肚子里還有個崽子沒生出來?”“你怎么知道它剛生過崽子?”表哥不服氣地反唇相譏。“嘿,你看那,這還有奶水呢!”說著護士們又咯咯地笑起來,大概是表哥的無知。“奶水?”表哥仔細一看,果然,黑大個的乳房真的鼓脹的,輕輕擠壓就能流出白色的乳汁。表哥更奇怪了,黑大個的崽子已經(jīng)死去一個月了,怎么它還有奶水呢?
回到哨所后,為了防止黑大個再次偷渡國境,班長命令表哥用粗鐵鏈子把它拴起來。剛拴上,它就無比憤怒地掙扎,瘋狂地撕咬著粗鐵鏈子甚至把牙都咬出血了,仍不肯罷休,地上斑斑綽綽全是血跡。表哥見黑大個發(fā)瘋的樣子愣住了,小心地問班長:“它要是真瘋了咋辦?”“你才瘋了呢,這是它第一次被拴著,心里不愿意才向咱倆示威呢!去吧,咱越看它越鬧得兇!”
半夜時分,表哥對黑大個還是不放心,便悄悄地爬起來,走到拴黑大個的地方一看,頓時嚇得說不出話來,黑大個居然不見了!再仔細察看,拴著鐵鏈的木樁子被啃得參差不齊,上面還有斑斑血跡。很明顯,是黑大個啃斷了木樁子,逃走了。表哥氣喘吁吁地跑回宿舍,搖醒班長說:“報告班長,黑大個逃走了!”“啊?跑了?”班長急忙爬起來,和表哥一起往烏蘇里江邊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值勤班的戰(zhàn)友:“有情況沒有”“報告班長,剛才聽到水聲了,肯定是黑大個又偷渡出境了!”對岸到底是有什么東西吸引它呢?班長的眉頭皺起來,思考著什么。
焦急地等了一個早上,黑大哥還沒有回來,班長決定把這件事上報。在邊境線上,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給國家外交工作帶來影響。雖然黑大個是野生熊,但畢竟被我方哨所飼養(yǎng)過。如果蘇軍認定我方利用黑大個刺探情報,那將引發(fā)嚴重的后果,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這個責(zé)任。
黑大個偷渡國境的問題經(jīng)過層層上報,一直報道了師部。師部發(fā)現(xiàn)問題重大,一面致函蘇軍說明情況,希望蘇方諒解,一面給哨所下達命令:為防止以后引發(fā)邊界糾紛,就地正法黑大個!
接到師部命令后,班長垂頭喪氣地說:“執(zhí)行命令吧!”戰(zhàn)士們的心情都很沉重,誰也不希望黑大個回來,就讓它永遠地叛國,做一只蘇聯(lián)熊吧,回來必死無疑。
這天晚上,黑大個沒有回來,戰(zhàn)士們都松了一口氣,咱長更是感慨萬千:“回來干啥,跑遠點兒吧!”第二天早上,表哥又去黑大個的窩看看,還是空空的,這才好釋重負般地放下心來。黑大個被關(guān)“禁閉”一定很傷心,也許就這樣一去不回了,上蒼保佑,可千萬不要回來呀!
熄燈后全班戰(zhàn)士都不去睡覺盯著江面,矛盾的心理擾動這大家的心:期盼黑大個能遠走高飛,又盼能再見它一面。班長說表哥是神槍手,黑大哥要是回來,正法它的任務(wù)就由你來執(zhí)行吧!表哥聽到班長的命令后,立刻緊張得腿肚子打顫,心都跳到嗓子眼兒,不住地默念著:“黑大個,你千萬不要回來,你要是回來,我可咋辦吶?”
半夜的時候,江里傳來嘩啦嘩啦 地劃水聲,有個戰(zhàn)士喊了一聲:“是黑大個,它回來了!”話沒說完,馬上被班長捂住了嘴。越來越大的劃水聲證明黑大個離戰(zhàn)友們越來越近,表哥緊張得滿頭是汗,握槍的手顫抖起來,氣的班長罵起來:“射!快射呀!你耳朵里塞雞毛啦?”“班長......我下不了手......”說著,表哥垂下了槍。“這是命令!”班長一把奪過表哥手中的槍喊道:“探照燈,對準黑大個!”
此時,兩岸的探照燈把江面照得如同白晝,眼看著黑大個馬上就要渡過江中央的分界線了,突然,槍聲爆豆般地響起來。“不要打死它,不能打死它!”班長聲嘶力竭地喊道?上б呀(jīng)晚了,蘇軍已經(jīng)率先開槍了,黑大個深情地望了望對面的我方哨所,哀鳴一聲,又回頭看看身后蘇軍噴著火舌的槍口,掙扎了幾下便沉了下去。
蘇軍的小艇迅速開過來,四處搜尋黑大個的落。我方的戰(zhàn)士們則傻了一般地呆望著江面,期望著黑大個能突然間浮出水面,游過國境線蘇軍的一側(cè)......然而奇跡沒有出現(xiàn),只見蘇軍的小艇已撈起了黑大個的尸體,表哥清楚地看到黑大個的脖子上還拴著鐵鏈子,鼻子一酸,眼睛立刻流了下來......
第二天下午,團部來了命令,說對岸的蘇軍要交還黑大個的尸體,要全體戰(zhàn)士在哨所列隊等候。蘇軍方代表在我軍方代表的陪同下來到我方哨所,鄭重地向我方移交了黑大個的尸體——它被包在一個干凈的睡袋里,卻大大地睜著驚恐的眼睛,半張著嘴,似乎有什么話要說。
“我們很遺憾。”蘇軍代表聲音低沉,悲傷地說:“接到貴方照會,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糾紛,我方?jīng)Q定射殺這只熊?墒窃谏錃⒑笪覀冊诮兜臉淞掷锇l(fā)現(xiàn)了一窩小熊。”說著,蘇軍代表示意部下抱出兩只毛茸茸的小熊走上前來。
原來,不久前蘇軍獵殺到一只母熊,卻沒人知道這是一只哺乳期的母熊。失去崽子的黑大個卻對熊崽子的叫聲極為敏感,它知道對岸有一窩嗷嗷待哺的熊崽子,便每晚冒著危險游過江去給熊崽子喂奶。就在射殺黑大個之后,蘇軍順著黑大個登岸的痕跡找到了那窩小熊,才一切真相大白,卻悔之晚矣。
兩國軍人不約而同地想躺在睡袋里的黑大個舉手敬禮,感動,內(nèi)疚混合在一起,兩岸軍人的心都是沉甸甸的,表哥說:“這是我軍旅生涯中的最難忘的一件事,四十年了卻記憶猶新,這輩子恐怕也忘不了啦。在黑大個的心里,沒有偷渡、沒有破壞、沒有間諜行動、更沒有國籍,沒有紛爭、沒有懷疑、沒有放棄,它只是緣于本能的母愛才會這樣做的,是我們?nèi)祟愖约喊岩磺袕?fù)雜化了......”說到這里,已年過花甲的表哥眼里又浸滿了淚水,語言哽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