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
遠遠地望去，那些高過泥土的莊稼
像大地上停泊的船只
停泊下來的，還有沙啞的號子
汗津津的掠影
月色中的蛙鳴、鳥雀
以及高過船艙的雨露、陽光與芬芳
岸邊，等待它的人沒有上船
整整一天，我只看見干枯的船舷邊
一雙沾滿泥土和荒草的手
不斷地向身后的空地上拋著金色的浪花
每一株花草都是我們的鄰居
青青的草在死去的地方綠了
鮮艷的花在凋零的地方開了
每次來這里，我都會駐足陪伴
我知道，再過許多年
它們也不會長多高也不會走多遠
我也知道，余下的日子
在我們死去的一生里
這里將是
我們經常出入的門口
它們將是
我們不離不棄的鄰居
玉米地
整個夏天我的親人都在玉米地勞作
他們的頭高過玉米。輕微的沙沙聲
像蠶咀嚼著陽光
偶爾，零落的話語繞過一些綠
到達另一個人或另一些人
吵醒骨縫間沉睡的鐵
和眼睛里曬制的鹽
植種。這是技術員說出的名詞
他們不理解。也不知道培育出的種子
將被運往哪里，會在哪里生根，發(fā)芽
及時折斷玉米的頭，促進母本吐絲
傳上父本的粉
這是他們需要做的工作
帶著淡淡的傷痛和植出好種子的喜悅
他們知道，只要保持頭高過玉米就不會錯
混凝土
這些混合而成的事物，不會互相排斥
就像你瞧得見我心中隱藏的玫瑰
它們遇水，互相吸納、依附
融為一體
就像我們，很多的時候
因為一次相遇
身體里的樹
葉子尚未開花，根早就連在了一起
光陰
無法想象
額頭滾燙了一輩子的鎢絲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怎樣
用拳頭抵著疼痛
說出胸口的的頑疾
那些還沒來得及走出燈管的光線
深夜，一次次把我捆綁
扔入深不見底的村莊
沾在陰影背后經年的塵埃
清晰地印下我的指紋
而我對這些河流狀的紋絡并不熟悉
記得似乎是很小的時候
娘請算命先生看過我的手相
那三道符至今仍貼在我的前胸和后背
畫著鷹和房頂的風聲
磨月亮的人在黑白照片里進進出出
二月
鄉(xiāng)村的二月，云朵像一塊塊手帕
在山頭飄著
時常能聽見草木下的父老鄉(xiāng)親
在村口祈禱，哭泣
像是留守的孩子
燃燒著凝結的月光
等他們轉身回屋
陽光已把他們身上的余光
悄悄地帶進了荒野
也許，那一天很近很遠
也許他們不曾懷疑
院落里一片空曠，像重生的野草
開學的那天
兩個瘦小的人送走上高中的孫子后
一個扛著鐵鍬與泥土達成了默契
一個拴緊褲腰帶去了村里的磚廠
小彎子
我們沿著彎彎曲曲小路北上
小彎子，一座蒼茫的大土堆
在村里河邊，被更多的蒼茫喂養(yǎng)
我們一腳深一腳淺
像一片塵土
落入另一片塵土的圈套
幾只麻雀在樹葉上吹著口哨
他們一會飛起
一會落下
我們的來到
只是它的一抹輕輕的足跡
麥苗青青，田埂邊的蒿草上
一些塑料袋、爛衣服、破袋子搖晃著
它們互相擁抱、排擠，相互寬容
春日依舊如暴雨來襲
卻什么也掩蓋不了
回去的路上，黃昏中的小彎子
像一塊碩大的墓碑
留下了早來的過客
愧疚之詩
每頓飯后，他總趴在陽臺上
像雕塑似的看著對面
那些云霧一樣聚集起來的事物
他一生都在擊打
如今，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
但卻一直陶于草木以外的草木
醉于山以外的山
而我常常站在他的身后
靜止或是仰望，當我開口說話——
他早已給我一個背影
和一扇門的回聲
鋤地
在堅硬的城市里抬頭看天的人
體內藏著一把鋤頭
睡在工棚里，送走月亮
掏出大山，擋在來風的方向
畫一條山路
兩三點人影
七八棵枯樹
十幾畝方田
開始鋤禾
盡量避開泥土下的骨頭
翻雜草。計算抽穗期
順手拔一味不知名的草藥，嚼碎
貼在后背疼痛處
天黑了。不回家
只看探出門來的一束光
和光里的影子，相互攙扶
晨雨
多么清澈的晨曦，仿佛親人將要來臨
又仿佛朝霞深處有人擂鼓
一只低飛的鳥
莫非是天空捎來的信
剛一出門，水泥院子上就響起了口哨
我挺著汗津津的身子
任憑一切在我的衣服上粉身碎骨
而站在屋檐下的老婆
那眼神就像望著鏡子
誰不喜歡如此場景，從一片片葉子到一棵棵樹
從一條小溪到一條河
從園子里綠油油的嘀嗒聲中
……
一切都沒完沒了相互擁抱
此刻，我是那么喜歡抬著頭
對著天空
把臉拋向碎了的羽翼中
黃昏或夏日
院落中幾只熟悉的麻雀
拍打著翅膀，或是俯下身
尋覓著還未進倉的幾顆麥子
羊圈里的羊兒上躥下跳
繃著繩索，撞擊著門
一遍遍的向外發(fā)著信號
廚房內背身而立的女人
從來沒回過頭
仿佛一回頭，就會
散落所有瑣碎的日子
門窗半開半閉， 院落里一片空蕩
而山頭的那一抹夕陽
好像在等候遠走他鄉(xiāng)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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