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村子里喜事扎堆,熱鬧異常,定親的、娶媳的接二連三,整天的炮仗震天響。一眨眼,大小的光棍幾乎都脫了單。 那些個老豁牙抽著煙,裹著糖嘀咕:還是政府本事,就連快奔四的憨憨眼瞅著也有人熱被窩嘍,搞不懂哦! 憨憨命苦,二十歲的時候爹掉河里沒上來,娘差點哭瞎了眼。二十五歲的時候,別人都娶上了媳婦抱上了娃,憨憨還沒個做媒的,娘又被閻王爺給判了死刑。半夜臨咽氣時,娘拉著憨憨的手一遍一遍絮叨:你爹倒是有伴了,可娘舍不下你啊!憨憨,娘的傻兒子喲!憨憨跟狼一樣“嗷嗷”地哭。 幸好,憨憨并不傻,又勤快,樣樣農(nóng)活都拿得起。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干啥咱干啥,只是一天三頓飯難為了他。有個叔叔離得遠,關(guān)系也不好,多虧了對門的蘭蘭不厭其煩地教,好歹學了幾招,糊弄著鼓搗熟就得了。 憨憨就是憨憨,很快就適應了沒爹沒娘的日子。他不會騎車,也沒錢買,農(nóng)閑的日子誰家蓋房挖井,婚喪嫁娶,準有他的影子晃來晃去。農(nóng)忙時,他的地少,力氣又大,莊稼總是早早地進了家。瞅著別人還在地里大汗冒流,他哪里坐得住。每年這個時候,憨憨叔也才會想起還有這么個牛一樣的侄子,可憨憨總是“嘿嘿”一笑:先幫蘭蘭弄家來。 蘭蘭男人斷了腿,爭秋奪麥就媳婦一個人進進出出,他只能看著干急。 憨憨叔就罵:那個蘭蘭整天給你個混球喝蜜了咋的? 在田里,也有不少尖牙利齒地婆姨擠眉弄眼:瞅這一身肉疙瘩,干活是好手,做男人,怕呢! 蘭蘭臉不紅心不跳:怕不怕,你晚上拉他去試試就知道了,別把憨憨整怕了就好。 憨憨傻笑:俺誰都不怕,啥活也不怕,嘿嘿嘿。 哎喲娘呀,憨憨瞅著傻,一點不傻,哈哈哈。婆姨們嬉笑著該干嘛干嘛去了。 蘭蘭故意耷了臉:你真傻還是假傻啊? 憨憨撓頭皮:俺咋知道。 憨憨沒少幫蘭蘭,蘭蘭也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憨憨叔甭指望,倒也辦了件人事,給憨憨死活弄了個低保,可沒想都進了他自己家。 蘭蘭看不過去:好歹有個低保,也是一項來源啊,興許媳婦也好找了呢。 憨憨說:咋啥都跟找媳婦扯上?低保俺懂,不好。再說,俺叔家人多,拿走就拿走吧。 蘭蘭又氣又笑,忽然覺得憨憨著著實實招人喜愛,咋就不能成個家呢? 蘭蘭盼望著憨憨早日有個家,她的家卻突然就塌了。男人留下一張紙,說不想再拖累她跟兒子,早死晚死橫豎是死。 將近一個月,除非不得已,蘭蘭的大門都關(guān)得死死的,莊稼也沒了娘。 暑假快結(jié)束了,孩子上學事大啊。早晨,蘭蘭輕輕拉開大門,發(fā)現(xiàn)憨憨正蹲在他家門口裹著煙卷,盯著她看。就這樣對視了片刻,憨憨扔掉煙屁股,站起身,雙手不自然地搓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可算肯出門了,真讓人不放心,天塌了不是還有地馱著。 蘭蘭瞅著這個木頭一樣的男人眼圈一紅,張了張嘴,扭頭往田里走去。地是命根啊,不知道旱成啥樣了呢。來到地頭,蘭蘭呆住了。地里綠油油地喜人,甚至比別人家的還高出一頭。不用多想,蘭蘭知道是咋回事,眼淚“刷”就下來了。 然而,從此蘭蘭從心里卻開始漸漸疏遠憨憨。再忙再累一個人咬牙忍,絕不許憨憨插手。有時憨憨裝作聽不見,蘭蘭就連打帶罵把他趕出地里。憨憨眼里滿是無辜和迷惑,耷著頭慢慢走開。 蘭蘭望著孩子一樣委屈的憨憨,真想趴在麥堆上哭一場。她自己也搞不清為啥會這樣,就因為她這會是寡婦了嗎?寡婦又咋了?以前男人在的時候,村里閑言閑語就不少,現(xiàn)在就更兇了。 公婆哭著說:蘭蘭啊,趁著年輕有合適的就走吧。 蘭蘭好像壓根就沒想過改嫁的事情,可聽公婆這樣講,真心也好,試探也罷,她的心里驀地泛起一絲漣漪。改就改,又不犯法,省得再給那些長舌婦嚼舌根。其實是孩子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公婆也不能丟下,蘭蘭撐不住了。 哪里有這樣容易?哪里有這樣合適的人?是他嗎?咋會,瞅他那樣,就知道吃了干,干了吃,像塊木頭,誰會看上呢?又能指望他撐起這個家?呸呸,俺還講別人沒眼光,真到自己頭上,還不是一樣不拿他當回事?蛇@會咋還成香餑餑了?蘭蘭腸子擰成了一團。 兩個老姑娘和鄰村的錢寡婦輪番往憨憨家跑,口水戰(zhàn),全武行交替進行。每次憨憨都捂著耳朵躲出來。蘭蘭就在自家院子里轉(zhuǎn)圈、跺腳、咬牙罵。 急眼的還有憨憨叔:大侄子,都這個年紀了還找啥喲?能不能生還不一定,她們沖著啥來的?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有你哭得時候,醒醒吧! 叔的算盤憨憨再傻也能猜出幾分,只管“嘿嘿”一笑了之。 最終兩個老姑娘被錢寡婦打得落花流水。那晚錢寡婦賴在憨憨家不走,故意大喊大叫:憨憨,輕點輕點,你憋了這些年,俺也好久沒用了。哎喲,你個愣頭青,操你祖宗! 錢寡婦被憨憨扛起來扔了出去。 蘭蘭從門縫里看著捂嘴偷笑,心里也忽然豁亮了。蘭蘭家的大門終于又給憨憨敞開了。 村里的熱鬧氣氛持續(xù)高漲,又一個重磅消息傳來,卻沒能推波助瀾,竟讓村子一下啞了。 舊村改造黃了! 奶奶的,咱這里成了基本農(nóng)田保護區(qū),今輩子甭想了! 靜,出奇得靜。直到市里來人開始測量,立上“基本農(nóng)田保護區(qū)”的石碑,村子才再次熱鬧起來。只是炮仗聲變成了不絕于耳地打罵聲,退親的、離婚的天天折騰。尤其那些媳婦長啥樣還沒看清的“大光棍”,幾乎齊刷刷又耍起了光桿司令。 但憨憨跟蘭蘭突然就領(lǐng)證了,一進村就開始遞煙撒糖。憨憨“嘿嘿”的嘴合不上,蘭蘭的臉像天邊的霞。 那些個老豁牙抽著煙,嚼著糖嘀咕:搞不懂哦! 而舊村改造工程的圖紙也已經(jīng)著手描繪,誰又能搞得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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