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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末。 北方校園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黃土墻圈出的院落空曠簡陋,偌大的院落里雜亂長出幾排粗糙的瓦房。房前屋后的垂柳和白楊抗旱耐寒,經(jīng)得住孩子們的磋磨,它們賤生賤長,歪也好直也罷,總歸是一天天長大。 學校門口,幾個攤點凌亂堆積著一些粗糙簡陋的零食文具,放學時,排著隊的我們小眼睛粘在攤位上,半天挪不開。午飯后和幾個小伙伴慢悠悠丈量著破舊而窄小的街道,圍在校門口那堆花花綠綠的小攤前摸來看去,兜里有錢的孩子并不多,如洗的口袋壓不住陡增的欲望,趁著人多,偶爾也會有人大著膽摸一小袋食品,飛快轉(zhuǎn)過彎,在背風的墻角吃得津津有味。袋子很快空了,風吹過,黃塵卷起垃圾紙屑,連同零食的余味一起飄散,戀戀不舍舔一下臟兮兮的手指。調(diào)味品添加劑帶給味蕾的沖擊,無比美妙,以至于多年后記憶猶新。 爸爸單位的家屬院,是我記事后的家。它離城關(guān)小學極近,我的整個少年時代的記憶,就落在那兩處。沒有單元樓的年代,每座家屬院都有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他們從簡陋的排房鉆出來,結(jié)伴上學放學逃學瘋玩,讓每個人的童年少年時期,都充實圓滿。 我喜歡和曉麗一起上學,一起玩。她大我兩歲,高一個年級。四年級的她就知道如何打扮會使人更漂亮,夏日她采來指甲花,用桑葉把十個指頭包裹成一堆小粽子,拆開后,指甲就穿上了新衣裳。她知道紫羅蘭牌香粉會讓女孩子變白變香,洗發(fā)香波會讓天生自來卷的頭發(fā)蓬松油亮。一樣的舊衣,她會略作修改,穿出不一樣的風情,這樣的女孩子,放在我們這群丑小鴨中,就像一只白天鵝。 冬日,四處透風的教室里,臃腫的棉衣棉褲并不能抵御寒流侵襲,在不時來訪的西伯利亞寒流里,我們的手和臉開始皴裂。課間大家涌到背風的墻角扎堆擠窩窩。太陽被凍得慘白冰涼,清粼粼的光沒有一絲溫度。西北風穿過破舊的門窗,握筆的小手沒有遮擋,被肆虐的風吹開裂口,沒有錢買“馬”牌潤面油,只能任由裂口變大,寫字時鮮血迸流,腫得握不住筆。持續(xù)的冷,手會由腫演變?yōu)閮霪,觸目驚心的潰瘍會使我們懶于梳洗。這時的臟沒有人會笑話,等來年三月,季節(jié)回暖,傷疤徹底褪去時,我們驚喜的發(fā)現(xiàn),春天會使孩子變得干凈漂亮。 城東抽黃大院里有一棟單元樓,吃喝拉撒都不用出門的便捷使我們羨慕不已,腆著臉跟著同學去他以前的同學家,來來回回打量著六十多平方的屋子,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引起了同學的鄙視,他輕聲說,全縣就這一座單元樓,只有級別到一定程度的干部才能享受,帶家的工人會分到排房。 那時候不知道,我的時光將在這座院子度過。 工廠加班是常事,家長忙于生計無暇照管孩子。排房里每家都有好幾個孩子,老大會默默替代家長,最后一節(jié)自習提前回家做飯,照管弟妹。小一點的孩子不操心家事,放學回到院子,像一群飛出籠子的鳥,呼朋引伴,狂奔瘋玩,直到各家的老大此起彼伏呼喚吃飯,才戀戀不舍回家。 家屬院飯?zhí)孟逻吺情L長的地道,一路走過,沿途有許多出口,可以到達城的每個街道。我們最喜歡在國營大食堂的出口處踅摸,夏日那里有儲存的蔬果,偷一點送回去,理直氣壯說同學家長給的,這樣晚飯會豐富一點。大食堂的油條是孩子們的夢想,師傅的巧手把兩根軟軟的面條擰一擰,拉長放到沸騰的油鍋,兩根竹條在鍋里靈活的翻動著,窄小的面條變成色澤金黃松軟香脆的大油條。囊中羞澀的我們盯了許久,咽下口水,算計什么時候有錢也買兩根。 曉麗開始拒絕和我一起上學,后知后覺,她和亮亮談起了戀愛。他倆在防空洞里背過我們,一玩就是半天。幾次后,有心細的孩子發(fā)現(xiàn)端倪,即時匯報給家長,又有熱心的家長,義正言辭告訴了曉麗的父親。 那個尋常冬日午后,和往常一樣,玩了一會,曉麗和亮亮在地道里和我們走失了。幾個孩子故意大呼小叫,沒有得到回應(yīng)后,那個負責盯梢的孩子激動得像收到信息的小偵查員。曉麗的爸爸和哥哥怒氣沖沖趕來,在天擦黑時把他倆從防空洞捉了出來。孩子們圍成一堆竊竊私語著,面對一堆堆亮晶晶的眼睛,曉麗的父親越發(fā)暴躁,他用繩子把曉麗捆在樹上,劈頭蓋臉打著,她的哥哥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罵著。 夜色漸深,整個大院回蕩著打罵聲斥責聲哭喊聲,破舊的門窗擋不住院里的嘈鬧,每一家都清楚的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大人們一致視早戀為洪水猛獸,家長打孩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沒人勸阻,那一刻,每扇關(guān)著的門后,都有父母都在低聲地教育著子女。 亮亮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邊上,看著披頭散發(fā)的曉麗先是驚恐得說不出話,隨著血從額角流滿了臉,他再也忍不住,顧不上害怕,撲通跪下哭著說:叔叔別打了,別打了,我錯了,要打打我,她是個女孩子,她是個小女孩.....叔叔我發(fā)誓我們再也不來往了! 沒人理他。他如一灘泥在那里哭著求著,直到他爸爸聞訊趕來,扇了他兩耳光,訕笑著給曉麗爸爸承諾,“我們最近就搬到他媽單位去!”然后不由分說,把他拖走。 母親終于坐不住,出去勸架,回來一臉憂傷。“老王也是的,這種事悄悄教訓一下就行,鬧成這樣,女孩子的名聲就完了,以后怎么活人?”她看著我們姐妹幾個,話鋒一轉(zhuǎn),說:“管還是要管,女孩子和男孩不一樣,不知道自愛,長大后會吃虧。” 我憂慮地躺在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早起床,昨夜下了酷霜,花園里蕭索的草木上綻出了朵朵小花,晶瑩剔透,煞是美麗。一顆珠子在朝陽下熠熠發(fā)光,我認出來,是曉麗無比珍愛的手串,她曾告訴我那是亮亮送的。我蹲下去在草窩里仔細找尋,斷了的繩子孤零零掛在樹枝上,褐色的珠子與枯敗的草木混為一體,半天只找回了三顆。 曉麗躺在炕上,臉青一片紫一片,我把珠子遞過去,她看了一眼,輕輕撫摸兩下,突然打開窗,用力扔向花園,珠子在陽光下劃了幾道弧線,瞬間融入深深草木中。 我們都知道亮亮,很快要搬到他媽媽單位去住,這一走,他們再見的機會越來越少,更別說談情說愛。這段珠子見證的早戀,以曉麗的傷痕累累告終,直到多年后方才知道,經(jīng)歷了血腥的場面的當事人,誰又能全身而退。
2
1990年代。 我坐在緊挨教室后門的位置,身側(cè)上下缺了兩塊木板的后門,是老師們的監(jiān)控中心,時不時出現(xiàn)在上半塊木板縫隙的眼睛,是無數(shù)次喊著對我們心死了的班主任。在他的逼視下,剛剛涌起的睡意全無,卻也看不進去書,索性豎起耳朵,聽著夏日墻角楊樹上蟬在嘶鳴,上體育課的孩子們口號震天,腳步踏過黃土操場,身后塵煙滾滾。樹梢上那對鳥兒孵出了一窩小鳥,裂開的蛋殼似被響聲震動,簌簌落下,碎屑飄舞。 班主任腳步漸遠,不一會,門縫又換了一雙眼睛。來來往往的老師們并未讓學渣安心,不隔音的窗戶讓教室里的我們失神,心隨窗外的聲響奔向了天邊,早已聽不見老師在講什么 。 中學校隔壁是駐防部隊,每年總有幾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會跟著轉(zhuǎn)業(yè)軍人走了。別人家的孩子,只當故事聽聽,直到和姐姐關(guān)系最好的雪英,初中未畢業(yè)居然跟著人走了。我們才知道,所有的故事都來自生活。 雪英性格內(nèi)向,長相清秀,一直循規(guī)守矩,如此之舉實在令人吃驚。我們猜,姐姐應(yīng)該知情,她們同歲,一直關(guān)系好,那段時間更甚。然而無論爸爸媽媽如何相逼,姐姐都是一問三不知。 母親嘆息道:“雪英的母親離婚后遠嫁,后媽為人刻薄,這孩子內(nèi)向善良,性格綿軟總被欺負,異地更易欺生欺善。” 她又長吁短嘆說:“有了孩子,輕易不要折騰家庭,你看我和你父親天天常吵架,時常動手,可是孩子這么多,誰都不敢提離婚。” 院子里圓滿的家庭并不多,曉麗親媽死的早,留下三個孩子,繼母帶來一個,又生了一個,雞飛狗跳的日子容不下孩子的倔強。曉麗數(shù)次對我說,“我就盼著快點長大,能去紡織廠上班,和一群女孩子住到單身宿舍樓,有食堂,能洗澡,多好啊。” 我深以為然。 年少漂亮,打扮妖艷,愛玩又名聲不好的女孩很快招來街頭混混。每次她被騷擾,被父親和哥哥知曉后,總是不分青紅皂白打一頓。他們對她失望,她對他們更是徹底心涼。初一暑假,她認識了一個小城有名的混混,在他的片刻溫柔里,所有對家的不滿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她聽了他的話,跟著他徹夜不歸,因曠課太多不得不退學,之后我們很少見面。 那天下晚自習,母親破天荒站到大院門口接我,一回到房子,她趕緊關(guān)上門,卻也隔絕不了院子里的打罵聲和哭喊聲。曉麗凄厲地叫著她父親的名字罵著,“有本事打死我,打女兒算好漢嗎?我恨你.....”后邊的話漸漸含混不清。 這一刻,我覺得我應(yīng)該認真讀書,飛遠一點,最好一生也不再見這院子里的熟人。 我去看曉麗,她躺在炕上,臉上身上沒有一塊好肉,腿也骨折了,目光呆滯,一言不發(fā)。半個月后,她讓我看差點落疤的臉,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一拐一瘸消失了,從此再沒回過院子。 上中學后才知道,世上不愛學習的娃娃,又不是我一個。初中畢業(yè)后,院子的娃娃,符合條件的家長辦好接班手續(xù),做了廠里的正式職工,不符合條件的,像姐姐他們幾個成了待業(yè)青年,等待隨后的招工。 建成投運于80年代末的紡織廠,算小城一座標志建筑,它解決了大量年輕女孩子的就業(yè),繁榮了小城的經(jīng)濟。姐姐和許多城鎮(zhèn)戶口初中畢業(yè)的女孩子通過考試,變成了三班倒的工人。盡管工資很低,但一群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住到宿舍樓里,有澡堂,有食堂,有可自由支配的錢,也是無數(shù)沒有邁進紡織廠的女孩眼中的天堂。 愛美的天性使女孩子節(jié)衣縮食也要打扮。青春的面孔,廉價的時裝,胭脂白粉口紅略作修飾,美得驚駭了時代。一時間紡織廠的女工們引領(lǐng)著這座城的流行方向,有了她們,小城開始出現(xiàn)賣絲巾假發(fā)香水的小店,門口的霓虹燈在夜色里閃閃爍爍,像眨眼睛的星星,吸引著那群女孩子。 傍晚時分,下了班的姑娘們梳洗打扮,三三兩兩逛街,約會看電影,曾是小城那個歲月的一道風景。 我初三時,曉麗找來,她帶了許多零食在學校門口等我。我們騎自行車去烈士陵園。小城沒有公園,長滿綠樹紅花亭臺樓閣的陵園,即便有許多烈士的衣冠冢,也是看慣麥田果園菜地的孩子們能想到最美的地方。五角楓用巨大的樹冠撐起一片蔭涼,我提起亮亮,她漠然地說,哦,那個傻小子,又嘆息說,誰小時候不傻呢。 “這么久沒見你,你在哪呢?” 她馬上打開話匣子,說:“正準備給你說這件事,我在美發(fā)館做按摩。客人出手大方,掙錢太容易了,有時客人一高興給的錢就頂父母一個月的工資。上學有屁用,上半天考不上大學,招工到廠里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還不確定,這年頭有錢才是正道。哦,對了,我和老板能說上話,跟我走吧,看你這營養(yǎng)不良的小樣!養(yǎng)一段時間,白白嫩嫩的好掙了大錢,跟著我,保證你以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亮瞎那一群狗日的的眼。” 我看著越發(fā)妖艷美麗成熟的她,心底也有一點波動,猶豫半天,卻也沒敢向前邁出一步。 街道通往陵園的土道顛顛簸簸,我騎著二八加重自行車載著曉麗,我們在小橋上拍了照片。一周后我獨自取回相片,喜極而泣地一次次撫摸著那張黑白油光的紙,那里刻著站在風景里的我,不美也不丑,拘謹死板,像一座雕塑。 若干年后再看,泛黃的紙片上眉眼間的青澀慌張清晰可見,那份青澀,令我久久回味。 哥哥沒有考上大學,參軍去了新疆,他笑著說:“到了部隊,不需分心干家務(wù),也不用調(diào)解父母間的矛盾,有時間讀書,說不定還能上軍校。” 母親聞言訕訕。 我的姐姐極美,像多數(shù)不被父母夸獎的孩子一樣,她一直美不自知。后知后覺,被窮人家拘著長大的孩子,多沒有見識,也沒有自信。上班后姐姐很快和廠里的一個機修工談起了戀愛。在紡織廠男女比例嚴重失調(diào)的地方,姐姐像所有戀愛里的女子一樣,總認為他選擇自己,是因為獨一無二的愛。她給我講,那機修工對她如何的好,要是她的機子不順暢,他會第一時間跑過來給她調(diào)整,緊跟著,嗓子一揚,說,別人的機子出了問題,他才不會那么積極。她自豪地說他的修理技術(shù)如何超強,車間有多少女孩子都喜歡他,他只喜歡她。然后開始炫耀脖子上那條廉價的紗巾,春天已過,她也不愿把它摘下,我猜那是她第一次收到男孩子的禮物。 他們一起來過家?guī)状魏,父母默認了他們交往。 紡織廠離學校很近,周末我時;煸谒齻兯奚,架子床對一直和媽媽姐姐睡一張炕的我,是一種誘惑。工廠免費供開水,可以洗頭,宿舍的女孩子有著青春的容顏,時髦的裝扮,更重要的是,有男孩子送來零食,她們都會給我這個小妹分一點。 姐姐失戀了。 和她談婚論嫁的人,居然和她宿舍另一個女孩,一起睡在她們宿舍,被撞破后飛揚跋扈,毫無理短。紡織廠女工多,男工大都在管理崗位或者技術(shù)崗位,這種分工下每個男工身邊都圍滿了女人,女人為了輕松一點,多掙點錢,總愿意貼著男人,久了紡織廠男人的花心很是有名。 那段時間姐姐頹廢絕望,她剪掉長發(fā),燒毀所有信箋,常常不吃不喝,枯坐半天,父親不得不腆著臉托人給她請了一段假。 姐夫第一眼便喜歡上姐姐,他找來紡織廠的熟人上門提親,數(shù)次探望,書信往來,年底他們結(jié)了婚。姐夫是軍人,從熟人那里知道姐姐以前的事后,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連辭職手續(xù)都不辦就帶她走了,姐姐從此再未踏過紡織廠半步。因為遠,他們一兩年才回來一次,她回來,哥哥又未必回得來,好不容易團聚,連一直大著嗓門的母親也變得小心翼翼,拘謹自律的客氣,反倒丟了原先的那份親密。 那年冬天嚴打,公捕大會結(jié)束后,犯人掛牌游街。學校組織學生去看,道路兩側(cè)擠滿了人,窄長的街道兩側(cè),安分守己的人們義憤填膺地罵著卡車上的罪犯。有個年輕女子低垂著頭,總覺眼熟,我在如海的人潮中擠來擠去,跟在車后跑了一段,終于確認,那是曉麗!胸前的牌子上寫著流氓罪。 我的心咯噔一下,腳步停了下來,無數(shù)前塵往事涌過,淚濕了眼睛。 城開始新的規(guī)劃,家屬院的排房在推土機的轟鳴里成了歷史。我們一夜間沒有了家。父母在朋友的勸說下去了居民點,那里的地皮正在熱賣;鸨默F(xiàn)場令人熱血沸騰,東湊西借,房子蓋好了,撫摸著微潮的墻壁,他們激動地說,終于有了自己的家! 我詫異以前呢?難道排房不是家嗎? 對于孩子,父母在哪,家就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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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 哥哥轉(zhuǎn)業(yè)回來,平淡的結(jié)婚生子,我畢業(yè)后,圓了小時候的夢想,成了抽黃人。隨后我們各自步入生活正軌,平時忙工作,忙各自的日子,除了假日,很少聚到一起。冬日把父母接到我家,那段時間兄妹走動就勤了,連姐姐的電話也多起來。偶爾一次和姐姐說起小時候的大院,她想起那個叛逆的女孩,被打得死去活來,卻依舊改不了本性,也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她想了良久也沒對上名字。 她和曉麗交往并不深,所以那些悲歡并不共情,再說吧,院子里的孩子哪個不是挨打長大的!記不住,很正常。 我告訴她大院離學校近,工廠破產(chǎn)后,那里開發(fā)成小城最早的小區(qū)。整齊的單元樓下,飯?zhí)梅揽斩窗俨輬@漏雨的排房連同一起長大的孩子,都不見了。 此時城鄉(xiāng)界限不再分明,城不斷擴展,學校不斷增建。孩子少了,經(jīng)濟略微寬裕,人們竭盡所能給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明天。母校走廊上纏起了長長的紫藤花架,院子里的自生自滅的楊柳變成一些珍稀的,養(yǎng)眼的花木,新蓋的教學樓燈火通明,陌生而嶄新。功課壓力不斷加重,孩子們再也不能像我們小時候,簡單、貧窮、快樂。他們金貴著呢,上學放學都要接送,家長的工作不再如從前繁重,脾氣也好起來,他們越來越有耐心陪著孩子成長。 我去接妞妞,學校門口臟兮兮的攤點早已變成統(tǒng)一規(guī)劃的商鋪,干凈整潔的店里,各色小吃和學生用品琳瑯滿目。校園路一再拓寬,卻擋不住放學時的擁堵,四五年級的孩子,家不遠,家長依然風雨無阻,按時接送;丶液髥卧T嚴實緊閉,他們孤獨的寫作業(yè),一個人玩游戲。 一樣的童年,多了金貴,少了童趣。 2010年左右。 城不斷擴張,鄉(xiāng)村不可避免衰落。經(jīng)過數(shù)度變遷,我知道在這飛躍的時代,沒有什么可以稱為永恒。高層電梯房成為潮流后,父母的小院早已成為雞肋,住吧,明顯舊日建筑不便捷,賣吧,又是城里的房子,有價無市,人們不約而同認定,它的價值在于拆遷。 終于要拆遷了。 站在路邊,淚潸然而下,我從這里擁有了第一間臥室,從這里有過第一次心的悸動,從這里走出去讀書,后來從這里出嫁,從這里,真正意義的長大...... 推土機轟鳴,一切成為回憶。 陪讀的興起,使學校附近的民居,租金一路飆升,學區(qū)房開始進入人們的視線。它一出世,身價就以數(shù)倍的速度飆升。有錢人看到了后面的商機,孩子學習不好的,趕緊給存房子,長大靠租金依然可以體面生活。沒錢的家庭,總想利用學校優(yōu)渥的教育資源讓孩子通過高考改變命運。名校升學率和它的學費一樣,是普通學校的幾倍,急于改變命運的底層,只看到讀書一條路。 陪讀區(qū)年輕媽媽們的故事在小城成了熱門話題,房東在家撐幾張麻將桌,笑著說:看,買鞋的來了,昨天來的那個,是買衣服的。幾年后換一茬新學生,新的陪讀,新的調(diào)侃,攀升的消費背后,異鄉(xiāng)打工的男人只有不停歇勞作,才可以維持日益高漲的家用。他照顧不上年輕漂亮的媳婦也不要緊,總會有人幫著照顧。男女比例失調(diào),彩禮節(jié)節(jié)攀升,男人們根本不敢計較,只要還有人照管孩子,逢年過節(jié)有家回,就夠了。社會越來越寬容,它包容了無數(shù)合理與不合理的活法,公園角落的雙人舞場,號稱情人灣,麻將散后的一拍即合,那些張揚恣意的身影背后,再也沒有看見掛著牌游街的女流氓。 一天傍晚,在門口的路上散步,有個人攔住我,他含混不清地問我,可不可以送他回去?我說,你家在哪,幫你叫個出租吧!他說,不知道,只知道離汽車站不遠,就在這附近。我感到好笑,本想繞過去,總覺得他有些熟悉。 停下來細看,竟是亮亮。 他家就在我斜對面的小區(qū),這么久居然從未遇見。交談中知道叔叔阿姨先后不在了,家一搬再搬,廠子破產(chǎn)后廠里的老人大都聯(lián)系不上,許多人不在時,生前的老友都未能送一程,令人唏噓。我陪他穿過馬路,送到他家樓下,互加微信,彼此客氣地說以后有事相互走動。 第二天傍晚,他大約喝了一點酒。發(fā)微信問我是誰?翻我朋友圈沒有照片,對我這個人,他心里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笑著打過去語音電話,說:“亮亮,我是小四,我們小時候在一個院子。” 他“呀”了一聲,隨后打開話匣子,我們聊起小時候院子里的孩子們,他說:“雪英最不幸,父母離婚后缺少關(guān)心,言情小說看多了,難免天真。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以為遇到愛情,不管不顧地跟去,才知道現(xiàn)實和想象差距太遠。輾轉(zhuǎn)反側(cè),從山里跑出來卻遇到人販子,被販賣了好幾回,最后一次被賣到山里,受盡折磨,不堪忍受貧病交加,喝藥自盡了。我娶了雪英的妹妹,沒過多久離婚了,此后一直單著。其余的除了學霸昆鵬在北京,文娟明明曉紅小英剛剛都在這座城。我的父親早期在工廠跑銷售掙了些錢,早早在學校門口買了兩塊地皮,接班幾年,工廠破產(chǎn)后,跑了幾年運輸,賺了些錢,受不了苦,轉(zhuǎn)行開了一家洗浴中心。” 話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不可避免,還是落到曉麗那,他突然哭了。說:“曉麗出獄后去了東莞,沒有其他生存技能,還能作什么?只是繼續(xù)皮肉生意,據(jù)說掙了不少錢。” “小四,你不知道,那一天眼睜睜看著曉麗挨打,摧毀了我所有的自信。如果有選擇,我寧愿那天被捆在樹上抽打的人是我,這么多年來,我常常想,一個早戀的女孩子能有多大過錯,讓她的父親下死手打。那樣的家庭,她后來走這條路,好像也是情理之中。她的家人從沒給過她愛,也沒把她當人。當年她因為我被打成那樣,而我只能在旁邊眼睜睜看著,什么都不能做,每每想起,我滿心都是愧疚和無奈。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找曉麗,知道她過得不好,總想給她補償,可是真正見了后,又不知該給她怎樣的補償。就這樣渾渾噩噩,沒找到,總想著只見見她,可是見了又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后來,她就躲著我。這么多年來見得多了,身邊早戀的女孩多的是,再沒見過那么野蠻的家長,租我房子的,鄉(xiāng)下陪讀女子多,她們比曉麗過分多少倍,也沒人懲罰她們,憑什么就給曉麗掛牌子?” 我聽著他的哭訴,沉默片刻問:“如果有機會,你會娶曉麗嗎?” 他想了想,說:“不會。” 我粗暴地說,“不會你還糾結(jié)個屁!” 掛了電話,我已是淚流滿面,無數(shù)前塵往事涌過,突然想起被曉麗扔出去四下散了的那串珠子,被摔出去的何嘗不是她自暴自棄的人生。 父親不在了。 亮亮過來祭奠,姐姐早已記不起來他是誰。亮亮走后,姐姐又提起曉麗的故事,我說,“剛走的那是亮亮,當初早戀的男孩。” 姐姐說,“看起來早戀對男孩子影響不大。” 我說,“早戀對男孩子影響不大,叔叔的暴力會讓他刻骨銘心。” 我們談起從前,她念念不忘雪英,她倆一般大,又都膽小木訥,老實本分,曾是無話不談的閨蜜。雪英私奔姐姐應(yīng)該是知情人,看著負罪感如此強烈的亮亮,我把閃到嘴邊關(guān)于雪英的話題壓了下去。雪英決定出走時,一定沒有想過退路,她是打算忘掉前世投奔新生的,即使那么難,她都不曾聯(lián)系故人,我又何必說破? 外甥女跟著姐姐一起回家奔喪,孩子聽不懂方言,我們交談時她一臉茫然,對于舅家她很陌生,一步也不離姐姐,呆了一會小聲說,“媽媽,我想家了。” 姐夫打來電話,說他正在路上。他一再安慰姐姐,怕她傷心過度,又給女兒說,要多體諒媽媽,媽媽失去了親人,你不要再煩媽媽。 小城的人和事姐姐大都已經(jīng)忘了,隨著父母那輩人相繼零落,她和故鄉(xiāng)的最后一根線斷了。送走父親,我猜,她余生將不再回來,我們的親情,只剩越來越稀疏的手機交流。 故鄉(xiāng)對她只是翻過的書頁,是一段迫不及待逃離的往生。隨著年齡增長,她與孩子老公融入用愛守護的新生,那個家,才是全部,一時想起的人和事,終是云煙,與余生毫無牽連。 姐姐手上戴著一串手串,晶瑩剔透的珠子煞是好看。外甥女把玩了一會,一不小心拉斷了穿繩,那些珠子蹦蹦跳跳,散落一地。 看著在地面跳躍的珠子,姐姐說,“四,這人生本是一串珠子,被家、學校、單位和感情編織的繩子串在一起。羈絆在,大家便圍在一起組成家庭,同學,同事。” 我突然想起了雪英,我在為姐姐乖巧馴良所應(yīng)有的圓滿祝福時,忍不住感慨,說,“繞繩一圈的珠子是不分寶石和普通石頭的,它們統(tǒng)稱手串或項鏈。直到有一天,那根繩子斷了,一顆顆珠子四下滾落,方才知道,寶石離開繩子會嵌在王冠上,個性張揚金碧輝煌;鵝暖石離開繩子會留在河邊,磨平棱角荒度歲月。離開繩子,每顆珠子都各奔前程,又不斷被新的繩子羈絆串在一起,開始新一輪的融合。” 姐姐看了眼窗外,時已仲春,河面的冰層開始融化。說,“隨著春色明媚天氣回暖,冬日里迫不得已的抱團御寒已無支撐,總得向陽而生,總得開拓進取,曾經(jīng)的默契相依漸成桎梏。人一旦脫離某個小圈子,便學會了取舍,信誓旦旦的承諾,經(jīng)不住一夜春風,早已四下里散去。” “對,總得向陽而生,總得開拓進取。” 我知道,這一世,許多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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