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農(nóng)民總是與農(nóng)具和廣闊的土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生于斯、長于斯、歿于斯。
他們以最謙卑、隨和的姿態(tài)，行走在鄉(xiāng)間陌上。因為常年的勞作，佝僂著肩，聲音斯啞，步幅拉沓，面容如黃土高原一般溝壑縱橫，眼中飽含一股歷盡滄桑的厚重。我的祖父就漫步其中。
老家在秦嶺深處、丹江南岸的塬上。這里是秦楚交界、戰(zhàn)國名相商鞅的封地。遠處是一襲漫坡的山林地，村莊所在的是東西走向的平原，走下塬的丹江兩岸，是一幅魚、稻、藕連片的江南風光。我的祖父，一個倔強而沉默的男人，但對我卻遷就、寵愛有加。出外勞作時，他不忘給我?guī)Щ叵X蟈和山棗。從塬下的水田中替我摸幾只橫行的螃蟹，一捧成熟的蓮蓬。盡管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難得到，但總能給我?guī)眢@喜，因為每次黃昏祖父歸來，我總有期待。祖父身材高大，他總是以一副亙古不變的姿態(tài)俯身看我。他身上濃重的煙草味，刺激得我直打噴嚏，他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后發(fā)出的爽朗的笑聲，令我永難忘懷。
我讀三年級的那年，離開祖父和那座衰老的院落，去父親工作的地方讀書。祖父時常來看我，帶著一些他給我的小玩藝。祖父來時，父親不管多忙，總要停下手中的工作，趕回家里，兩個沉默的男人，坐在客廳抽著煙，用低沉的家鄉(xiāng)土語低聲交談著。我試圖坐在他們身邊傾聽，然而好奇心敵不過我對煙草的過敏反應(yīng)。所以這一段時間對我來說，很是神秘。又一個白天之后，祖父收拾好東西離開了。他高大的身影在我的視線內(nèi)消失，乘車到鎮(zhèn)上后，再走十幾里鄉(xiāng)間小路，回到塬上的家中。那時的父親還沒有發(fā)福，和祖父一樣瘦削，同樣濃重的絡(luò)腮胡子，只是父親沒有祖父那樣一雙粗糙的大手。
逢年過節(jié)，我們一家人總要回到祖父所在的小山村。村子背山面水，很多房子雜亂地散布在不大的范圍內(nèi)。一條馬路——與古驛道平行——混合著砂石和黃泥，從村中穿過。祖母看見我們回來了，她以嘶啞而又熱情的家鄉(xiāng)土語招呼我，而在父親——她的兒子面前，她卻顯 得有些拘謹。祖父在院里忙著手中的活計，看著父親點了點頭，繼續(xù)他手里的農(nóng)活。回到家的我是不用招呼的，我用竹竿挑下祖父屋梁上的小竹籠，祖父做的柿餅、下酒的豆腐干就會一掃而空。
晚上，祖父與父親在堂屋里交談，我躺在里屋的炕上。他們談的話題，無非是一些村里的爭端，向父親征求意見。而往往倔強的祖父早已有了主見，這時談起，只是為了得到我的父親、他的兒子的支持。第二天一大早，祖父領(lǐng)著父親去地里。祖父對土地的態(tài)度幾近固執(zhí)。每天五、六點鐘，天剛蒙蒙亮，吃過祖母準備的早飯，他便扛著農(nóng)具，領(lǐng)著我家中的那條狗去田里了。在晨霧中一閃一閃的火星是祖父嘴邊的煙斗。在祖父的精心侍弄下，他的莊稼在村里的長勢是最好的，成壟碧綠的青蔥、茁壯的煙草也相 映成趣。在田中鋤地除草的祖父木訥與老態(tài)盡去，他恢復(fù)了往昔的強健與敏捷。
祖父看父親的眼神很復(fù)雜，在他們不期而遇的對視中，父親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在村里人的眼中，父親做為家中的長子，理應(yīng)負擔起家中的一切，包括那片不大的土地。然而父親走出了山村，在城市中開辟了自己的事業(yè)。在祖父看這也許是一種背叛，農(nóng)民對土地的背叛。但這一切都是歷史發(fā)展使然。就像我的蟈蟈籠里，再也沒有蟈蟈歌唱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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